我喊:“我们家没有你们要的。”
上尉问:“哪里有?”
母亲骂:“死鬼那里。”
他们不吭声,人员散开,一个个手脚麻利,点起房间里的油灯,打亮他们的手电筒,把我们家里外翻了个遍。
他们什么都没搜到。也许他们注意屋内,疏忽了屋外?也许因为天已经黑了,天井里看不到东西?也可能因为侥幸,天井墙边的鸡窝和柴火垛都非常显眼,一目了然,没有谁会把要紧的东西丢弃在那里恭候查获。
有一个军官带着两个兵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屋里的宪兵和便衣向他敬礼,母亲一见来人顿时两眼冒火,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是柯子炎,柯特派员不像上次来时那样便衣礼帽,他穿了虎皮,中校军服。
宪兵上尉报告说他们还在搜查,问长官有何命令。柯子炎让他住手,集合人员,今晚不多搜查,问一问就可以了。
他亲自查问,首先问我:“澳妹,家里来客人了?”
母亲喊:“鬼上门了!”
“阿婶,客气不吃亏。”
柯子炎慢条斯理,跟我们装近乎。他说共军已经打到福建了,“土共”土匪蜂拥而起,厦门岛上治安很乱,老人女子孩子要特别小心。老三钱世康这个人虽说鹧鸪不是鸽子,听说还很有孝心,这个时候应该会牵挂家人,想念老姆吧?前几天军警在集美捕获一个共党,是钱世康的同伙,钱本人逃脱,是不是已经潜回厦门探母了?兵荒马乱之际,钱世康不老老实实躲在“土共”游击队的山洞里,跑到这边一定有事,阿婶澳妹知道的话,不妨如实说出。如果钱世康潜回家,可以劝劝他。哪怕共军席卷东南,势不可挡,厦门毕竟还在国军手上,为了一门老小平安,钱世康不投降也罢,不要找麻烦。
“钱先生呢,在家吗?”他问。
一旁的宪兵上尉报告:“没有发现。”
柯子炎摆手,不让他回答:“澳妹说,钱先生在家里吗?”
我问:“哪个钱先生?”
“你父亲钱以未啊。”
“他离家都快二十年了。”
“他觉醒了,怎么还没到家?”柯子炎说,“也许掉到海里让鱼吃了?”
母亲勃然大怒:“你去死!”
“只怕还会再冒出来,死而复生啊。”柯子炎道。
柯子炎称他们今天上门,重点搜查可疑人物,搜到了大家都好谢天谢地,因为至少人还活着,搜不到只怕已经一笔勾销,死无尸身了。如果那样实在遗憾,家人万分悲伤,他也会异常痛惜,因为功亏一篑。他刚从台湾赶到厦门,这两个地方隔着一片海,这片海上除了有鱼有海水,还有一些线,粗的细的,明的暗的,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藏在海面下,随着波浪起伏。这些线里有一条姓钱,线头就在渔港这座木屋里,一直牵到对岸去。这条线是不是已经断了?谁知道呢。
我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如果钱先生到家,记得让他找一找那两枚印章,我要。”柯子炎说。
母亲骂:“找阎王要!”
他已经去找过了,不在阎王那里。上一次他说过,找到章子他要拿铁锤砸碎,其实不必费劲交给他,不如让我们自己去砸。钱家人一个跟一个去死,祸害就是这两个章子,赶紧毁了去,否则还要死人。
母亲骂:“鬼去死!”
柯子炎告诉我们,近日厦门新来了两位司令,长官公署汤恩伯司令坐镇厦门,毛森将军就任厦门警备司令,两位司令可谓大名鼎鼎,杀人如麻。柯特派员号称“血手”,比起两位长官自愧不如。共军打上海时,汤司令是上海国军最高指挥官,毛司令军统出身,当过上海警察局长,杀共产党从不手软。厦门岛上的军警宪特奉两位司令之命,协同行动,全力搜捕岛上共党地下人员,非常时期无所顾忌,一切从简,有嫌就抓,抓了就杀。钱家一门老小都要多加小心,别往死人堆里走。
他转头看孙力:“少年家哪里来的?”
孙力自称是我的同学,学校要考试,到这里做题。
“这时候有心读书?”
“不读书做什么好?”
柯子炎建议孙力去参加共党,然后被拖到荒郊野外一枪毙命。谁都年轻过,知道年轻人怎么回事,不管孙力在这里是真读书还是假读书,如果足够聪明,赶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眼下不要待在厦门。
“还好你碰上我,我跟钱家人有旧,今天不给你找事。”柯子炎问孙力,“你在这里算什么?澳妹的男朋友吗?”
孙力说明只是同学。
“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她找麻烦。”柯子炎说,“你跟她不合适。”
我非常生气:“柯先生你算谁家表舅?”
柯子炎大言不惭:“亲不亲一家人啊。”
他让我有机会到要塞司令部去走一走,看看风光,那儿风景不错。
我嘲讽:“柯长官当司令了?”
他称自己没那个运气。他是保密局的中校特派员,要塞司令部不属保密局,他一时还够不上。他为什么特别提到要塞司令部?有一位上校长官刚从台北过来当联络官,住在要塞司令部里,此人与钱家有旧,有如他柯特派员。按照他的推测,该长官调到厦门,恐怕与澳妹有些关系,估计一两天后一定会来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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