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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峰与波谷_阎步克【完结】(45)

  法家主张绝对专制君主制,儒家主张相对专制君主制;与此都不相同,玄学所推崇的却是“无为而治”的君主。“无为”之君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外在的形迹,却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境界。西晋玄学家郭象说,圣明的君主应该“无迹”,“迹”指有形的政治举措和政治成效;应该“无心”,在天下因“乱”而求我为治时,我依然漠然无心而任其“自化”,应该“无为”,即“以不治治之”、“治之由乎不治”。虽然多数玄学家都不反对君主制——作为士族,他们也得依赖君主制和官僚制才能生存——但其推崇的,既不是汲汲于法律刑名的法治式帝王,也不是汲汲于礼乐教化的礼治式帝王,而是清静无为、心在山林的道家式君主。我们认为,这对专制官僚政治,会起到软化和腐蚀作用;“无为君主论”的深层话语,就是皇帝垂拱,士族放纵。

  (明)文征明 兰亭修禊图

  在汉儒看来,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礼法名教,是至高无上的。而魏晋的玄学家,却揭著了“名教出于自然”的论点。“自然”是个与“无”、与“朴”同等的概念。玄学家的“有无之辨”,把“无”视作宇宙的本体,“无”为“本”而“有”为“末”。礼乐、法度都属于“有”。那么名教之上,就有了一个更根本的东西——自然。所以只强调玄学家不反对名教,那只是问题的一半,而且还不是主要的一半;更关键的在于,由于“自然”具有更高的本体意义,那么名教降格了,失去了最高地位。

  道家持历史退化论,原生的人类状态最接近自然,因而是最具价值的;礼乐法度出现了,就意味着人类社会的衰败了。所以道家主张的“反质”、“反朴”,即反于上古。魏晋出现了一种推崇上古之风,上古帝王的美德正是“无为”。“朴散则为器”,在上古之“朴”业已弛散之际,只好让圣人来立官长、立名分、定尊卑、设名教,但不能过分,应该“知止”,适可而止,“名”(名教)不能离“朴”太远了。

  那些玄远的论说,其实也包含着非常切近的政治诉求。在经历了汉末清议和党锢后,士人们在寻求一种更宽松、更自然的文化环境秩序。而玄学名士也是当朝权贵,他们是为士族寻求宽松的文化环境的。士族也是官僚,要依靠帝国来保持权势,因此他们不会全盘否定君臣名教;但同时他们又是士人,渴望摆脱政治束缚,向往养尊处优、自由放任的精神贵族生活,不甘心只做君主的专制工具、法制工具、教化工具。而低落的皇权面对着拥有特权的文化士族,确实也无力像秦始皇、汉武帝那样,把他们当驯服工具使唤。

  玄学名士中的激进派,就走得更远了,甚至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发展到了“无君论”的地步。阮籍申说“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物理”,斥责“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嵇康“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宣称“越名教而任自然”,不惮于“非汤武而薄周孔”。鲍敬言作《无君论》,赞扬上古无君之世,干脆把君主制说成是灾难与罪恶的渊薮。玄学激进派的矛头,直逼法术、儒术那最核心的东西,即三纲五常。

  名教的中心“忠”与“孝”。但按“忠”与“孝”并不能完全一致化,难免发生先顾爹妈还是先顾皇帝的问题。对“忠孝先后”问题,标准答案是“门内之政恩掩义,门外之政义断恩”,就是说跨出家门就得“以义断恩”,“忠”先于“孝”、君重于亲。然而中古名士却往往是先孝后忠,重孝轻忠。皇权低落、易主频繁之时,士人是很难以“忠”自立的;他们只关心自家门第,对改朝换代往往漠不关心,在“忠”上乏善可陈。清人赵翼指出“六朝忠臣无殉节者”。在易代迁鼎之际,士族中能有一个半个不忘故君的,已算是勉为其难了,殉主死节就别指望了。重“孝”恰可以用来掩饰臣节之失。很有反讽意味的,是不少以贪鄙著称的官僚,同时又是著名的大孝子。

  而且玄学思辨的本身,就偏离了帝国法治。一些事功派因玄谈造成了虚无放诞,便在驳斥之时不由自主地卷入了哲学论辩,被纳入了玄学的语言和思路。比如,针对玄学家的“贵无”命题,裴頠做《崇有论》以驳之,对宇宙本体做出了一个有唯物论色彩的解释,进而谴责玄谈造成了风纪陵迟。然而这种讨论,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困境呢?振作帝国法制、官僚风纪时,需要从宇宙本原谈起,政治问题被转化为哲学问题。假如用辩证法打乒乓球,学唯物论卖西瓜,事情还讲得清楚吗?商鞅致力富国强兵,秦始皇统一天下,汉武帝开拓疆土,乃至北朝拓践政权的政治振兴,都用不着操心宇宙的本原是“有”还是“无”。然而,中国政治是一种“意识形态政治”,而意识形态一般都包括着对天地人关系的整体建构,所以对天地人的不同看法,就有可能危及政权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进而,政治论辩采用了哲学论辩的形式,也是士族权势的反映;士族将其特有话语形式强加于政治,导致了政治行政资源的无谓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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