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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史_岑仲勉【完结】(136)

  五月,前锋孟楷攻蔡州,节度秦宗权降[132]。楷移兵攻陈州,刺史赵犨逆战,生斩楷,巢怒,六月,悉众攻陈州,营于城北五里[133],为持久之计,旁略唐、邓、许、汝、孟、洛、郑、汴、曹、濮、徐、兖等州。于是感化时溥、宣武朱温相继为陈助[134],犨又求援于克用,唐廷亦诏克用出兵。(见《旧·纪》)时关东仍岁大饥,木皮革根皆尽,至俘人为食。十一月,宗权围许州。十二月,温败巢军于亳之鹿邑,遂取亳州(宣武辖)。中和四年(八八四)二月,克用出师援陈许[135],为河阳诸葛爽所拒,三月十三日(甲戌),移军自蒲陕济河,东下洛阳、汝州,四月廿四日(甲寅),次汝州[136]。时尚让屯太康(陈州北),黄邺屯西华(陈州西),稍积刍粟(《旧·纪》),廿九日(己未),沙陀分兵攻太康、西华,卅日(庚申),让、邺皆走,退保郾城[137],巢本人亦解围,退军故阳里(陈州城北),革命军围陈,至是已逾三百日矣。

  五月三日(癸亥),巢引兵西北趣汴州[138],七日(丁卯),次尉氏[139],八日(戊辰),至中牟北王满渡,半济汴,沙陀奄至[140],杀伤万余,义师大溃;尚让率部万人归时溥,别将杨能、李谠、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等降朱温[141]。巢挟残众,逾汴而北,九日(己巳),又被克用追败于封丘,获巢之幼子,巢东走,只余千人。十日(庚午),克用仍紧追不舍,过胙城、匡城(均属滑州),一日夜行二百里,至冤句,以马乏而还[142]。巢众散入兖、郓界。二十日(庚辰),溥遣李师悦、陈景瑜等追巢[143],六月,郓州节度朱瑄破之于合乡(地属滕县),十五日(甲辰),师悦等又败之于莱芜县北[144]。十七日(丙午),巢行至泰山狼虎谷[145]之襄王村,追者已逼,巢嘱林言斩之,言不忍,巢遂自刎,言斩巢兄弟邺、揆等七人首[146],并巢妻子将诣时溥,遇太原、博野军,并杀言。巢自起义至亡,计先后十年[147]。

  巢之姬妾,械至成都,僖宗宣问何故从贼。其居首者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僖宗即不复问,皆戮于市,人争与之酒,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此一段故事,司马光引自张《锦里耆旧传》,其答辞当然经过文饰,然义烈之气,已活跃纸上。巢一门群从,胥以革命牺牲,更有此从容就义之女子,是值得大书特书者。巢之从子浩,巢死后率众七千,游击江、湖间,自号浪荡军。天复初(九〇一)始为湘阴恶霸所刺杀云[148]。

  巢自仙芝死后,独树一帜,领导革命,从滑、濮南下,而淮南,而两浙,而闽,而粵,再经桂、湘,入江陵,顺流而下,至于赣、皖,阅时仅两年,走过唐代十道的七道(河东、陇右、剑南除外),前清十八省的十三省(山西、甘肃、四川、云、贵除外),行一个万里以上象〇字形的大圈子,不徒明代以前任何革命首领未尝作过如此大冒险,即近而太平天国,专就此一点而论,亦未能与之媲美。当革命队伍进行时候,曾预备循浙海以达福州,曾穿越长七百里之山道,曾建造数千条转运大栰,技术是如何优长,精神是如何无畏。方其从汝州推进,仅及一月,便踏平两京,进展是如何迅速。初至潼关,“白旗满野,不见其际”,“举军大呼,声振河华”,军容是如何壮整。“自淮已北,整众而行,不剽货财”,入东都之日,“坊市晏然”,以被视为“草贼”之队伍,本极不容易博得如此称誉,而尚幸有少许公论,流露于历史行间,我相信巢所领导之革命队伍,仍有不少可歌可颂之事迹而弗克传今者。

  关于革命军之政令,获得材料无多,只如在广州布告,“禁刺史殖财产,县令犯赃者族”,到长安时,“军中禁妄杀人,悉输兵于官”,“尤憎官吏”,要其大旨,无非禁止贪污,维持纪律,镇压反革命,都是革命分子应做之事。

  史籍上屡次说巢拟降唐,此许是处紧急关头暂谋缓兵之计,论史者分应原情略迹;《续宝运录》曾称巢“并所赐官告并却付(仇)公度”,(《考异》二四引)方是真情之表现。

  总而言之,巢性坚定,有忍耐,富于冒险精神,不肯屈服妥协,终于为革命事业而光荣牺牲,惟具此优良品质,故能领导群众,达于十年。

  然而巢终至失败,任何事业之失败,必自有其原因。现在所见记载,都属外间作品,未尝有局中人揭露其内幕,论列时少不免犯隔靴搔痒之病,今姑结合片段材料,试作表面批判,以供讨究。

  第一失着在入长安后,不立作斩草除根之计,此点前文已经指出。朱温移唐祚之未尝十分棘手者,就在首清宦官、次摧朝士以剪

  其羽翼,温固非革命,然演出手段,却能抓紧重点。

  第二失着在物质引诱,革命变质,结果使到队伍沾染城市之腐化,减低作战之士气,另一方面又招致及加深群众之反感。原夫纯洁队伍,是极为难办之事,何况于中古时代统领数十万大军,《新·传》所称“贼酋择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破坏纪律,总或不免。浸溃于享乐者日深,斯奋斗之雄心锐减,尚让以万人而倒戈,林言以献首而冀免,即最为密切之伙伴,亦已不知革命与反革命两无并存[149],此皆入城腐化之恶果也。关中转粟为李唐二百多年之艰巨问题,夫岂毫无所知,今无论江淮非巢有,潼关以东未打通,甚而长安一隅,亦经常处于三面包围之劣势,纵使太仓少有储积,焉能久支。驯至关辅百姓,饿死沟壑、析骸而食,不特未解倒悬,抑且加深荼炭,招致群众之反感,势所必然,《史话》云:“但农民军没有抓紧这一个胜利的时机,展开军事的进攻,还是苟安在长安拖延岁月,集结几十万武装,来困守着一个京城,外面又没有粮饷的接济,即使敌人不进攻,旷日持久,也会自行崩溃的”[150];其批判良自不误,然犹未也。黄河流域是唐代节镇布置最密之区,亦即反动军队最为集中之地,彼辈虽未必替李家出死力,却肯为自己争地盘,试看黄巢移向江淮,势如破竹,回到北陆,掣肘便多,其中消息,自可参透。关中有同釜底,当日环境条件,断非适应于义师指挥作战之地,既见情景不同,即应跳出重围,避实就虚,别谋立足,尤其成令瓌、朱温等内部崩溃,更须移师整肃,以固本根,今乃临到鸦儿军将至、伯有相惊之际,始狼狈以去,此无他,对繁华诱惑恋恋不舍,沉醉于帝皇将相之错误观念有以使之也。《旧·传》称巢攻陈州时,为营象宫阙之制,正可表示其思想变质;《史话》翻谓其采取机动战略而后安全退出长安[151],吾斯未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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