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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_傅国涌【完结】(15)

  在移交完湖南巡抚印信后,陈宝箴一家踏上了返乡之路,父子“一生政治抱负,遂尽于此”。陈三立忧国之念虽未泯灭,从此“不再与闻政事”。当年陈寅恪只有9岁。1965年与1966年,离陈寅恪生命的终点已近,他写下《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对祖父和父亲亲历的维新事业和悲剧命运有过冷静的记述。湖南新政的实绩确是陈氏父子齐心协力造成,梁启超说陈宝箴在湖南的治绩“多其(指陈三立)所赞画”。他们父子被罢黜后,有人以为陈宝箴为儿子所误,王闿运叹息“江西人好听儿子说话”,并从宋、明历史中找出依据,说王安石变法时,遇事都由儿子主持,严嵩当国,也唯儿子世藩之言是从。这不过是江西人的惯例,不值得奇怪。对陈氏父子的谣言从没有停止过,陈三立主持矿务,一位朋友谋职被拒,心怀怨望,在陈家落难后,写匿名信嘲讽:“翩翩浊世佳公子,不学平原学太原。”陈夫人俞明诗看了,微笑说:“此二句却佳。”陈三立被誉为“晚清四公子”之一,与谭嗣同齐名。戊戌变法失败对陈家的打击之沉重是外人难以体会的,陈三立再也未能恢复元气。但是,有了湖南新政的那一幕,他就将永远站立在历史中。

  1900年夏初,70岁的陈宝箴猝然逝世(他的死因至今还是一个历史公案,有人考证说他是被仓皇西逃的慈禧赐死的)。往事如烟,世局如棋,“乾坤泡幻局如棋,独立苍茫事可悲”,这位不以诗名的前湖南巡抚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湖南新政的进程不幸因戊戌政变而中断,但陈三立他们的努力已载入史册。在漫长的后半生中,陈三立时时回望橘子洲头,想起那段倾注了他们父子全部心血的历史。

  陈三立30岁时就受到有世界眼光的郭嵩焘看重,日记中称他“年甫及冠,而所诣如此,真可畏”。郭嵩焘对他们父子的影响,对湖南维新运动的影响最为深远。1898年,世人都说守旧的荣禄还保举陈三立应经济特科,英国人濮兰德与白克浩司的《慈禧外纪》中说:戊戌4月23日,“荣禄力荐一维新人物于帝,乃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此事言之极有趣味,盖欧人皆谓荣禄始终反对变法也,观于此,则知荣禄初亦非坚持反对者,其后情势所迫,乃成势不两立之势。虽其前日所力荐者,亦不得不反而为仇矣。此非荣禄忽然变其政见,乃当前维新党人,自趋于危险之地,且其所行,太出人意料之外也”。陈寅恪说:“慈禧外纪所言,或非无因。”同年5月,内阁学士张百熙奏保17人应经济特科,康有为、梁启超、陈三立、唐才常、杨锐、汤寿潜、宋育仁等都在名单上。江苏学政瞿鸿禨还将陈三立列为《保举经济特科片》首位人选,评语中称他“学有本原,宅心正大,于中国政治、外洋情势均能洞彻,识量宏通”。7年后,时势已变,山东学务处议员兼总监宋恕在《推荐国文学堂监督人选禀》,共推荐14人,称陈三立“学行之优,世所共信”,名单上其他人包括蔡元培、汤寿潜、孙诒让、严复、陈黻辰等。第二年,学部保举的33人中他又榜上有名。严复与熊纯如的私人通信,臧否人物往往不留情面,却多次推许陈三立“学问行谊,性情识度,令人低首下心”,虽“具新学识”,然“游于旧法之中,行检一无可议。”民国元年,严复出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事务,请陈三立前往任职,他坚辞不去。

  也许从后人的眼光来看,以陈三立的学识和名望,大半生都耗费在没有多少意义的旧体诗上,实在是一种浪费。他的诗是咏叹、是抒怀,是一曲正在逝去的农业文明的挽歌,他曾参与变革,试图把“衰世”中国带出旧日的农业社会,在湖南兴学、办报、开矿、建厂、组织保卫局,都是近代的产物,一旦这一切化为乌有,他实际上有点自暴自弃,他的诗中弥漫着一种理想破灭后的悲哀与苍凉。他的思想停留在维新时代,甚至倒退了。但有两点不能忘记,第一,他曾亲身参与了文明转型的实践,正当年华作为举世有名的“维新公子”做了一番事业,他的作为已融入了整个现代化的进程。第二,他身上有一种不为利禄所动的人格力量,是古老文化传统中有价值的一面在转型时期的延续和传承。

  自戊戌变法失败,惨遭变故以来,他的满腹抱负都化为流水,陈三立只能诗酒自娱。在晚清,他是新人物,在守旧派看来不合时宜;在民国,他是遗老,依然不合时宜。他的诗名越显赫,就越是显示出他内心的悲凉。欧阳渐评价他:“得志则改革致太平,不得志则抑郁发愤而一寄于诗,乃至于丧命。彻终彻始,纯洁之质,古之性情肝胆中人。发于政不得以政治称,寓于诗而亦不可以诗人概也。”

  1923年6月29日,陈三立的夫人俞明诗病故,接着,8月7日,他们的儿子、以绘画知名于世的陈衡恪(师曾)也撒手而去。接连的丧妻、丧子之痛,使70老翁不堪忧伤,三个女儿很为他担心,送他到杭州西湖边休养。1925年,他在杭州西湖畔的九溪十八涧、牌坊山下为夫人、儿子选定墓址,而且准备自己将来也葬在那里,他献给亡妻的挽联说:

  一生一死,天使残年枯涕泪;何聚何散,誓将同穴保湖山。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时,拖着衰迈病体的陈三立正在北平,亡国的忧虑笼罩了他生命的终点,他日日关心战况,幻想着奇迹发生,捷报传来。8月8日,日军入城,他拒不服药,甚至拒不进食,支撑到9月14日,“忧愤不食而死”。临终之际,他还发出这样悲愤的疑问——中国人岂能猪狗不若,“终将帖然任人屠割耶”?物伤其类,1937年10月14日,远在上海的张元济给陈寅恪的电文说:“戊戌党人尽矣,怆痛何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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