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中,女子身躯在隐约颤抖,她闭上双眼,不愿去看脚底被雨水冲刷逐渐淡化的猩红小溪,也不愿去看那具失去气息的瘫软尸体。
“很多年前,我与你一样。”
陈懿声音很轻,他眺望远方,思绪被拉回十多年前。
“那也是一个雨夜,西岭血流成河,死了很多人。”教宗笑声里没有悲伤,像是在说一个微不足道的笑话:“接过冠冕那一刻,我觉得这些牺牲不值,如果再来一次,我情愿不去争夺西岭教宗的虚名,来换他们活着……但后来我才醒悟,原来这些人的死亡是值得的,再来一次,我还要再争。逝者已矣,我唯有坐在最高处,才能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们永远活着。”
“他们……”
车厢内,车帘遮掩的黑暗中,有人开口。
小昭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你,是我,是何野。”
陈懿轻描淡写,背对着黑暗车厢,将后背裸露出来,抬起一只手,接了一颗水珠。
啪嗒一声,水珠溅开,悬在掌心,化为千百缕纤细水汽,散而不凝。
“信奉我者,皆能永生。”
陈懿缓缓回过头来,只露出一只眸子,淡淡道:“他们是天下人,他们可以是所有人。”
那双眸子,蕴了一片大海。
他的声音仍然温和,仍然令人信服,而眼神中的那片海,则像是沉淀了数百年,数千年,深不见底,不可琢磨。
“道宗的教义,救不了天下人,百姓永远苦痛,生灵向来悲惨。”陈懿笑道:“有时候,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那些人……本来就该死。”
那些人……本来就该死。
很难想象,这是教宗所说的话。
车帘被缓缓拉开一角。
小昭面色青白,倚坐在车厢拐角处,她听着疾风骤雨拍打铁皮的刺响,也听着陈懿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方才车厢外的那袭对话,还有场景,都被她听见看到了……在那位教宗亲自出现之时,小昭便觉得轰隆一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崩塌了。
“没有人能想到,西岭万人爱戴的年轻教宗……竟会是这样的人吧?”
小昭神情苍白,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道:“道宗的教义是主张世人爱人,拥戴光明,围簇希望,所以教义所到之处,贫苦之人能够报团取暖……”
“狗屁。”
背负双手眺望雨幕的年轻教宗,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老气横秋而又语气轻蔑地吐出这么一句粗鄙之语。
看着教宗负手远眺的背影——
在这一瞬,小昭忽然觉得。
这不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活了数百年,或者更久的老怪物。
“我曾满怀希望……尝试百年,才发现,原来所谓的道宗教义,救不了‘人’。”陈懿的笑声里满是讽刺:“不是倡导真善美的道宗教义不好,而是归根结底……天下之人,就不配得到救赎。”
小昭怔了怔。
她印象中,这位教宗以年轻著称,活到现在,也没到三十岁,何来的尝试百年?
只是,不容她思考。
低沉声音,带着怒火,在偌大旷野上回荡!
“世人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授之以鱼,当即剖腹取卵而食……”
“强权在上,甘当奴仆,若有一线契机能够翻身,上位者必比先前更加残暴……”
“淫恶善妒,贪得无厌,升米恩斗米仇者,屡见不鲜……”
陈懿低声诵出一桩桩罪状。
他的神情变得庄严,语气也愈发隆重,与雷声隐约相合。
他在审判这个世界。
懒惰,贪婪,暴怒,嫉妒,淫欲,暴食……
审判众生的罪名,一项项罗列开来——
磅礴大雨中,声声凌厉,教宗本不高大身影,好似一座巍峨巨山,他远远望去,俯瞰整片空旷草野,看着一根根被骤雨打折,几乎垂至尘埃中的草屑,眼中满是冷漠,不屑,轻蔑。
他抬起双手压下。
与此同时,穹顶数道落雷砸下!
比先前还要迅猛数倍的劲风,陡然席卷着地面掠来——
“轰隆隆——”
撑着雨伞的清雀,面色苍白,支撑不住,险些被掀翻在地,只见她反手攥拢刀柄,单膝跪地,堪堪止住身形,但只是刹那,伞骨便被吹折,油纸伞被风卷得炸碎开来,化为一蓬木质碎片烟花。
“砰”的一声,炸雷响起。
陈懿仿佛化身成了这天地间的造物主。
草屑翻飞,被席地卷起,狂风骤雨贴着千里旷野,一路绞杀着莽莽野草,整座世界在落雷之后陷入黑暗。
只剩下陈懿的一句轻轻质问。
“身负这些罪,该要如何救赎?”
然后,整个世界,死寂下来。
大雨之后,天幕仍然低垂,小昭能感受到,有风吹过自己的面颊,但不再是凛冽的风刃……车厢似乎都被刚刚的疾风掀开,此刻似乎是极致的冰冷,又似乎是极致的炙热。
她已经不能用视觉来感知眼前的“景”。
如果不出意外,所有的一切,都在刚刚的神迹中,被摧毁殆尽了。
小昭用力睁开双眼,可是天太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就连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教宗,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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