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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_烽火戏诸侯【完结】(1123)

  张边关一如既往蹲在井边泥塑脚下,偶尔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时日他给人一伙人打得不轻,大概是误以为张边关的老爹终于要失势了,是时候教训这个给京城世家子丢人现眼的王八蛋了,不过拳打脚踢才过足瘾,第二天就发现离阳朝廷的天还是那个天,没变,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发狠,把几大拨人都给收拾得哭爹喊娘,那么靠着这几拨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来,都没胆量去跟张边关道一声歉,后来战战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没等到丁点儿报复,这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聚在一起,愈发嘲笑姓张的是个大废物,白白有个他们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该他被当成一坨踩了都嫌脏了鞋子的烂狗屎。

  张边关唯一的长处就是开小差神游万里,等他蓦然发现身边多了个气态清雅的年轻人,瞥了眼,也没说话,等了半天,终于笑问道:“真不是来打我出气的啊?”

  那名士子模样的读书人笑着摇头,“哪敢揍首辅大人的公子,再说真打起来,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还手,任我打骂,也无非是被你当成了逗乐的傻子。”

  张边关咦了一声,“原来是个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这种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们干脆就不会来见我。”

  读书人问道:“你承认自己是聪明人了?”

  张边关嗤笑一下,自嘲道:“我这就算聪明人?那我爹该是啥了?”

  读书人点头道:“也对。”

  张边关趴在井口上,望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井口,不再理会这个明白事理就没趣了的不知名读书人。

  读书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宫室阁楼的勾心斗角,因为它们只会相得益彰,比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祸害,要可亲可爱许多。我还知道你在离开张府自立门户的时候,在家里种下一棵桃树,太安城里的人,都喜欢院子里有树,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贵子的枣树,柿树椿树也常见,唯独不见桃树,因为桃字谐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离阳的根,树挪死,离阳百姓没了太安城,能逃哪里去?你张边关不笨,是种给你爹的,可你爹,我们离阳的首辅大人视而不见,他不逃,你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就只能继续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着将来好歹能送个终,能在清明上个酒,那是更好。”

  张边关平淡哦了一声,继续看着井口。

  读书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个从北凉跑来跟坦坦翁求官的孙寅了。”

  张边关转过头,“孙寅是吧?那你说说看,鼓楼上那只石麒麟默默凝视天下数百年,到底在等什么?”

  孙寅如今已经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地进入中书省,成功傍上了坦坦翁这棵参天大树,虽然是个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了桓老爷子的法眼,平步青云不是指日可待?寥寥无几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这一点,绝大多数的糊涂人也未必会一直糊涂下去。孙寅跟这个碧眼儿的幼子直直对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一只石麒麟在等什么,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摇大风起,吹起了狼烟,到头来生灵涂炭,如果说只换来穿龙袍的人换来换去,好玩吗?”

  张边关笑了笑,摸了摸胡渣下巴,“是不好玩。”

  张边关跟孙寅并肩而坐,晃了晃脖子,呼出一口气,又吸了口气,这才嘿嘿一笑,抬起手腕,给孙寅看了那只朴拙鸽铃,说道:“我以前收了只别人赠送的鸽子,一等一的绝品,黑中泛紫,比起北凉王徐凤年的那头隼,价格也差不了多少。那会儿我爹还没当上首辅,才是个三品官,爹就找到我,也没骂我,你应该清楚我爹这么个人,骂人那是抬举你了,除了桓老爷子,他这辈子几乎就没骂过谁。他就问我,这只鸽子是爹如今的身价,你张边关算什么东西,值这个价?你是蠢,还是,真蠢?我那年十四岁,一气之下就把鸽子还人,那个人,当着我的面,笑眯眯说他可没有收回礼物的习惯,然后用手掐死了鸽子,嗯,他就是当今太子殿下,赵篆。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再不跟这些人厮混。我宁愿跑去听小门小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也不乐意听他们相互奉承阿谀,我宁愿看那那些无人问津的死物,也不想看着那些放个屁都能当黄金白银售卖的权贵子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喜欢带我玩了,我也乐得一个人清净。”

  说到了父亲张巨鹿,张边关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他还记得爷爷奶奶在自己爹从翰林院脱颖而出后,早早从老家迁到城里后,在酷暑季节,两位老人就尤其喜欢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帮着膝下孙子孙女们摇扇子摇啊摇,一下复一下,一夏复一夏,摇着摇着,就只剩下奶奶了,再后来,都没了。他们的爹,也没守孝,朝廷比那个当儿子的文官还要急不可耐,直接下旨夺情起复,他们这帮子女,也没从父亲脸上发现什么异样,张边关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太安城,一开始是满大街的流言蜚语,都说他们父亲为了当官都顾不得做人了。只不过随着父亲的官帽子越来越大,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无人提起。他张边关这么多年无所事事,比起大哥二哥离家也晚,反而比两个哥哥看待家事看得更清晰一些。张家的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同于京城事天下事了?张边关神情落寞,后脑勺搁在井口上,仰望着暮色中灰蒙蒙的天空,小时候,府外不远有座狮子桥,有一回一家人难得出门游玩,爹让他们去数一数桥上到底有几只石刻狮子,大哥最像爹,做什么都认真,数得一板一眼,二哥是个书呆子,反正从小到大爹说什么就做什么,大哥做什么他就学着做什么,他张边关年纪比妹妹张高峡只大了不到两年,所以兄妹两人也是最亲,趁着爹娘打道回府,他直接就带着妹妹去桥下结冰的河面上玩去了,玩累了,见大哥二哥还在那儿傻愣愣数,张边关直接就跑去无所不知的桓温桓伯伯那里问出了答案,结果大哥二哥大半夜才回去,就见着他这个弟弟跪在地上。打那以后,吃过苦头的张边关就知道那些小聪明,不是什么真的聪明。不过事后娘亲偷偷给他带了碗热饭,爹撞见了,也没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句很多年后才明白的话,“你比两个哥哥聪明太多,可既然你跟爹姓了张,这就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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