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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_李碧华【完结】(11)

  蝶衣一下子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糙不拿竖糙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jiāo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jú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jú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qíng告诉她。

  jú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jú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gān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láng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jú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qíng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慡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jú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jú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jú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jú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jú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别走哇——”

  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jú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jú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jú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jú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好!有qíng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chūn》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dòng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jú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jú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jú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chūn》呀?”

  “我?”jú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qíng。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jú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jī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cháo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qíng。”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nüè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jīng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yù仙!”

  蝶衣只得问:“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yù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chuáng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huáng。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他只慢条斯理:“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qíng’。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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