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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_李碧华【完结】(16)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语不发。一语不发。

  未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地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qiáng。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末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末下。他坐在huáng包车上,脚边还搁厂个大纸盒,必是戏衣厂。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huáng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高啦瓤的特大西瓜咧——论个儿不论斤,好大块的甜瓜咧,赛了糖咧——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瓢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huáng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gān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并,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地挑—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jú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yù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半:谁吃大西瓜哎,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招徕中,眼神遗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慡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jú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楼着jú仙,人前十分地照顾:“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蒙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jú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行。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甜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jiāo集——这是他一辈子也gān不了的勾当:他只好又重复地问:“不唱了?”

  小楼答:“不唱了!”

  就这样,——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他更老了。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僻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伉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gān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未了把二人赶走,下令:“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xing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经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师父他——”

  他忙抖擞:“知道了,咱先caocao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qíng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喃喃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qíng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打qíng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bī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僻僻啪啪声响。

  对峙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pào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pào,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个壮汉。来报喜:“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欢呼混成一片。

  jú汕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yín过,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jiāo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jú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cao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xing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chuī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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