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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_李碧华【完结】(23)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jīng光。领了一众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jú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ròu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jú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bào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jú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jú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jú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qíng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jú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小楼,咱们要那把剑gān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rǔ,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xing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qíng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jú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jú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chuī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qiáng撑,不吭一声。

  ——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jú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

  jú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jú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xing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bào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qíng。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yù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jiāo叉照she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yīn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jì的无耻,同谁jiāo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jiāo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xing,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gān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yīn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qiáng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yù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jiāo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jiāo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jīng神和ròu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是!我是毒糙,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我是人模狗样!”

  他jiāo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gān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jú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jú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gān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jú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糙,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jú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gān部主持大局:“jú仙,你得结合实际qíng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bī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rǔ,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bī,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jú仙意外地冷静:“我不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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