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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_李碧华【完结】(3)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篓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财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傅急起来:“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地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ròu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huáng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庆。

  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

  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儿dòng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傅呼地bào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一一顺便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响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懮郁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关师傅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qiáng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dàng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为尽,还教训着:“今后再是这副德xing,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

  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bào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傅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把手藏起来gān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傅眼前:“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傅不耐烦了,扬手打断:“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yīn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qíng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gān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bī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是徒儿们,心惊ròu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qíng知不妙。

  一个惊惧迷茫的小shòu,到处觅地躲撞,寻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响。堂屋里,只闻qiáng压硬抑的咽气,抽泣。丝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傅清清咽喉,敛住表qíng,只抑扬顿挫,唱着一本戏似的:“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gān,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qíng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fèng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fèng,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嗡动,无声:“娘!”

  关师傅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钟楼打钟了,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

  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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