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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君本无邪_尼罗【完结】(3)

  不过他现在到集中营内做事了,就不大有机会能见得到秋城寺健太郎,这对他来讲,是件好事。再一个,虽然集中营内最高长官为集团生活所所长森田慎吾,但森田本人另外身兼要职,经常几个月也不能来集中营内视察一次,所以沈静在营内的权力,便被无限度的放大了。

  比如现在,正是下午时分,他可以在睡醒午觉后起来到处走走,集中营内处处都是令他满意的景象:天主教的大主教正在铺路,汽车公司的总经理正在刷厕所,前使馆的高级官员则在吭哧吭哧的推着一车刚烧好的红砖走过来。日本巡查坐在旁边的树下,用手中的皮鞭在地上无聊的划来划去。

  其中很多面孔,他都是有些熟悉的。小时候在租界要过几年的饭,他吃住都在大街上,总有很多机会看到这些人物。他恨这些人,因为他小时候在法租界时,曾被一群侨民小学的学生用碎石打伤了右眼,起初还没觉得怎样,后来便觉着视力与日俱降,待到十年后他总算有钱去医院后,医生很遗憾的告诉他,十年之内,他这只眼睛是一定要瞎掉的了。

  他总觉得打伤他的凶手,就是这些人中某一个的孩子。当然那孩子现在也长大了,所以他们也都老了,金头发都变成了银头发,大腹便便的穿着件破汗衫,做着最下等的苦役。因为没有水洗澡,他们的住处已经臭的好像牛羊的圈。

  他顶着头上的烈日,怡然的踱到集中营内的石场,问站在一边的嘱托:“名册拿来。”

  嘱托是个非常矮小的日本人,表qíng严肃的把名册递过去,他翻开几页,用手指在姓名编号一栏一直划到最后停下来,问道:“23096顾理元在哪里?”

  “报告主任,23096号至23136号营员今日下午三时至三时半在接待室会客。”

  听了日本嘱托那生硬的好像崩豆一样的回答,他像充了电似的,忽然微笑起来:“哦?那很好,我也去看看。”

  集中营的前身是一座中学校,上海沦陷后,校内师生都迁去了内地,日本人便用铁丝网在四周宽宽敞敞的围起来,使其范围扩大许多。从石场到会客室,如果用脚走的话,是很需要一段时间的。他叫了汽车过来把自己送过去,路上颠簸,到地方时会面也已经开始了。

  会客室本来是一间大教室,两边有日本兵来回巡视着,提防外人向里面传递违禁物品。中间一长溜的课桌,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相对而坐,都是表qíng沉痛的样子。

  沈静很容易的就看到了坐在最靠边处的顾理元,以及对面的顾理初。

  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放着一个五彩的圆形大纸盒子,用缎带十字花的绑好了,上面还打了个蝴蝶结。显见,里面应该是吃的东西。

  顾理初歪着头,眼泪汪汪的凝视着顾理元,顾理元大概在低声叮嘱着什么,他不住的点头,嘴里回答道:“是,知道了。”或者是“嗯,记住了。”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日本军官忽然chuī响了哨子,这表明,会面时间已经结束。

  顾理元这一排的人一齐起立,然后向右转,排成一队向门外走去。人人手里都捧着点东西,大多都是吃喝,因为在集中营,他们吃不到什么正经好东西,天天都是卷心菜汤、麦糊和硬面包,永远不变。

  顾理初见顾理元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忍不住伸手作势想去拉他,然而手伸到一半,他想起他哥哥方才嘱咐过他“不许闹”,便硬生生的把手又缩了回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最后没有掉下来,也就风gān了。

  集中营的位置很偏僻,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顾理初出了营门后,很久都没有找到huáng包车。他沿着石子路一直往前走。身后驶过一辆汽车,那是国际红十字会的车,他们定期会给集中营内的人送去一些罐头和药品。车后扬起一团灰尘,呛的顾理初咳了一声。

  身后又传来了汽车喇叭声,他自动的往路边又让了让,他知道今天来探望的人中有很多都是瑞士人,来探望他们的英美朋友来。瑞士人直到现在依然有钱,可以买得起汽油。

  汽车开到他身边,放缓了速度,有人摇下车窗,探头出来道:“阿初?”

  他吃了一惊,除了他大哥,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他。扭头一看,车里的人又很是面熟。

  “你是谁?”他很老实的问。

  汽车停下来,沈静打开车门下了车:“不认识我了?你大哥入营那天,我去过你家的。沈静,真不记得了?”

  顾理初恍然大悟:“哦……你是那个……那个人。”说到这里,他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现出惊惶的神色。事实上,他有些害怕面前这人,虽然他一直是微笑着的,虽然他除了带走他大哥之外,并没有像其他日本兵一样凶神恶煞。

  沈静也觉出了他那发自内心的骇然,像只小动物一样,反应全凭天xing。

  他微笑着打开车门:“上车吧,这里你再也拦不到车的,除非一直走到下面的公路。”

  顾理初盯着沈静,摇摇头:“不,不用。”

  沈静问:“为什么?”

  顾理初只是摇头,他怕生,也不懂得如何婉转拒绝,就会摇头说不。

  这时下午的四点钟,地面向上缓缓蒸腾着积蓄了一天的热气,沈静冒了汗,懒得再同小朋友绕舌头,一把扯了顾理初将他推进车里,嘴里说:“你客气什么?”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顾理初看看前面的司机,又看看身边的沈静,很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沈静的目光在他的衣襟上飞快的扫了一眼,便抓过他一只手握住,和声细语的问:“你现在一个人在家?”

  顾理元试图把手抽出来:“是。”

  沈静用了力气,就是不肯放:“你哥哥还好?”

  顾理初果然停了动作,侧过脸望着沈静,诉苦似的说:“他在石场砸石头,手被锤子的柄磨出了许多血泡,破了,流血了,没有绷带和药。可是我这次不知道,我要等半个月,才能再见到他。”

  沈静莫测高深的笑:“也许,我可以帮你送些药品给他。”

  顾理初瞪大眼睛,转过身很认真的问:“真的?”

  沈静拍拍他的肩膀:“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顾理初面露疑惑:“什么?”

  沈静苦笑:“依然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是集团生活所的事务主任,我管理整个集中营。”

  顾理初一张白皙的脸渐渐的红起来,他舔了舔嘴唇,问道:“那……你可不可以放我哥哥出来?他……我们其实只有一点点荷兰血统……我就是中国籍。”

  沈静低头看着他的手,手摸起来很柔软,骨骼纤细,可以看见薄薄的皮肤下细小的青紫色血管。

  “那可不行。你哥哥的确是前几年入了荷兰籍。”沈静故意冷了语气。

  果然,顾理初瑟缩了一下,但依然嗫嚅着道:“那……请你帮我给他一些药也好……你能不能不让他去砸石头……他很累,真的。”

  沈静把他另一只手也抓过来,握着揉着:“我可以帮你的忙,但你要怎么感谢我?”

  顾理初垂头想了想,然后很迟疑的答道:“你要什么?”

  沈静笑起来,抬手搂住了顾理初的肩膀,迫使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不用不用,开个玩笑罢了!你不要当真。”

  顾理初姿势别扭的挨着沈静,他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一个陌生人,不过想到这人如果真的可以不让他哥哥继续去砸石头,那么自己也总算做了一件有用处的事qíng。哥哥知道了,大概也会很高兴。

  他一想到他哥哥高兴,自己就忍不住先开心起来。他抿嘴微笑着,这是从他哥哥离家以来,他第一次笑。

  沈静果然把他送回家中,并且在没有被邀请的qíng况下,自己也进去坐了一会儿。

  顾理初还想法子给了他一杯茶,沈静端起来尝了一口,茶叶倒是好的,然而水却是温凉,其实,这还不能算是一杯茶。

  顾理初站在一边,解释道:“家里没有开水,这是从暖水管里接来的水。”

  沈静一听,qiáng忍着没有喷出来:“你一直在喝暖水管里的水?”

  顾理初点头:“是,我不会用煤气灶烧开水。”

  他和颜悦色的向顾理初解释:“暖水管里的水没有烧开过,那是洗澡用的,不能喝。”

  顾理初点点头:“哦。”

  “你每天吃什么东西?”

  “阿妈每隔一天来给我做一次饭。做好后就放在冰箱里。”

  “那你岂不是经常要吃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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