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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_阿堵【完结】(101)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来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图,罕有的促狭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着。洪鑫垚jīng滑得泥鳅一样,一声入耳,一眼入目,心里就苏了,装傻充愣陪他玩儿。最后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开始赶人。

  临走,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薛文起是谁?”

  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方思慎便道:“哪个薛文起?”

  “是铁榔头给我写的作业评语,你帮我看看什么意思。”洪鑫垚掏出手机,翻到记事本。这是上次“耳光事件”后新换的,专门找人把原来手机里的文件恢复拷贝了出来。因古典文学教授姓铁,大头方脸,故绰号铁榔头。

  方思慎伸头看看:“承张打油之衣钵,继薛文起之遗风,可圈可点。”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么类型的作业?”

  “七言律诗仿写。”

  “你得了几等?”

  “丙。这抠门的铁榔头,可圈可点是不错对吧?最起码也应该给我个乙等对不对?张打油我知道,诗写得还凑合……”洪鑫垚抱怨。

  方思慎领教过他的诗风,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个,嗯,是个才子。” 心想这铁怀英教授下笔真刻薄,只是拿眼前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却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头记》,查不着就算了。”

  关上门,一边觉得不厚道,一边止不住地乐。直到电话响起,屏幕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那头的声音却颇为熟悉:“师弟,我是高诚实。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第56章

  方笃之靠坐在病chuáng头,神qíng惬意,随手翻着学生和秘书带来的报刊杂志。

  看到连篇累牍的“琼林书院”丑闻专题报道,不禁再次为自己“病得及时”感到庆幸。一点小恙,借题发挥,躲在医院,带来几许便利,省去多少麻烦。

  方大院长深谙起伏迂回之道。自从金帛工程轰轰烈烈结束,奖杯牌匾在院长办公室里摆成排,他就琢磨着如何避避风头。恰好体检查出血压血脂偏高,加上跟儿子吵架心qíng不好,症状明显加重,索xing托病住进了医院。

  根据中央规定,学术职务均有与之对应的行政级别,此乃大夏国诸多特色之一项。方笃之住院,享受待遇相当高,特设病房,专人伺候,各色人等轮番探望,很是滋润。他其实是个注意养生的人,这高血脂高血压纯属最近几年忙金帛工程喝出来的,实打实因公牺牲,于是这医院也就住得坦然磊落,心安理得。

  头一回看到琼林书院倒霉的消息,还是高诚实捎来的一份小报副刊。标题起得非常惊悚:《耄耋国学大师猥亵幼龄男童》。虽没有直接点名,却明明白白指向白贻燕,暗示老头借“琼林书院”普及国学的幌子,猥亵年纪小不懂事的男学生。方笃之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必有后续,白贻燕只怕要倒,当即打电话通知身边的人,挡住范有常的探望。

  果然,很快正面攻势就来了。短短一个月,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白贻燕,可说身败名裂,连带着意气风发的著名学者范有常和名噪一时的“琼林书院”也深陷泥泞。方笃之分析许久,竟算不出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暗叹幸亏自己撇清及时,免遭连累。

  他从住进医院起,就给高诚实下了禁令,不许通知方思慎。当时还在气头上,又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从此一辈子不理,恩断义绝,也好过互相折磨。在医院住了些日子,病中寂寞,常常克制不住地回忆过往,结果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望穿秋水般盼着儿子主动打电话联系。

  一直等到元旦过去,新年伊始,学期即将结束,依旧全无音讯。

  表面温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肠来,往往倍加绝qíng。方笃之心里冷得发痛,只觉得方思慎这脾气,十足十像透了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那个无qíng的人,当年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用心良苦,说断就断,说崩就崩,十五年不见片言只字,最后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个儿子,扔给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凄苦,只好偷偷找了酒来喝,借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被医生护士发现后好一番教育,彻底断了买醉的机会。

  他本是个最有决断之人,这时却因心软qíng怯而犹疑不定。一时以为父子之间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酿成终生憾事,恨不得赶快主动低头,把儿子召到身边陪伴。一时又觉得终归得有放手的时候,他学业事业正当起步,本该不遗余力助他扬帆张锦,何必因为这点小病让他分神?

  饶是方大院长如此城府,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天天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也日渐颓靡萎顿。旁人都以为他是病成这样,只有高诚实略猜出一二,稍加试探,便做主给方思慎打电话。

  方思慎听闻父亲住在医院里,大惊。在他印象里,方笃之极少生病。偶尔不适,也自有方略,稍加调理即愈,从来没有过住院的记录。不由得慌张担忧,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虽然问明白只是“双高”慢xing症状,仍然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高诚实在大门口等到他,两人一起前往高gān病房区。尽管有人领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细盘查。这片区域只接待副司级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设有客厅,独立卫浴,配备专属医护人员。

  高诚实把方思慎领进门,就在客厅等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爸爸。”

  方笃之正在读一份文件,抬起头,眼里顿时透出无尽欢喜,面上却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俩之前哪些矛盾裂痕从未存在,恍若儿子只是出门买个宵夜归来。

  “爸爸……”

  方思慎无论如何没想到,半年不见,父亲竟憔悴若斯,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要说方笃之方大院长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半年没心qíng染发。他头发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时因为注重修饰,总是及时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半年不染,当然就现出老态来。身边人看惯了,虽然有所察觉,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亲满头华发带来的冲击力,一下子让他无法接受,几yù崩溃。

  原本这人世间,唯有时间是永恒绝望的,唯有真qíng是永恒温暖的。其余种种,无非点缀。

  什么原则立场,是非对错,此时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亲重要?

  方笃之看见儿子掉眼泪,愣了一愣,马上起身走过来:“爸爸挺好的,别担心。”心里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多想像许久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中哄上一哄。最终也只伸手揩了揩脸颊,叹息道:“傻孩子……这也值当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伤心,听见这句,整个人似乎一瞬间空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墙壁,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方笃之追悔莫及。他一时疏忽,竟忘了这是个死过一次爹妈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带到chuáng边坐下。故作轻松笑道:“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这荣誉称号我是不是堪称当仁不让?来日方长,只要你不嫌弃,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为了哄儿子,方大院长舍得这样糟践自己。方思慎从暂时xing打击中恢复过来,也笑了:“爸,你要这么讲,那我算什么?”

  他本来并非这样容易失态,当年经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逝世,一个长期失常,一个孱弱久病,某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qiáng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qíng。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cha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qíng狠心,哀戚得像个怨妇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挥秘书,教学上的事,可以出动学生。高诚实两者都不算,却常替他出面,相当于贴身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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