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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_阿堵【完结】(110)

  “年华有尽,岁月无qíng。君迟,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十五年中频频回顾,与君相遇,实属今生最大的幸运。你留给我的珍贵的美好回忆,将比我的生命更加持久。

  “愿君常怀喜乐,平安康健。

  “若得来生,请允许我待你一如你待我。

  “子谨戊寅年冬”

  “啪嗒!啪嗒!”泪水滴落到信笺上,陈旧的纸张又薄又脆,吸水xing极qiáng,迅速渲染开来,晕出一大团湿渍,眼看就要破裂。方思慎一惊,赶紧仰头,让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过了一会儿,慢慢托着信笺起身,顾不得眼中一片酸涩,找了本塑封的小册子垫在暖气片上,信笺轻轻平放其上,再拿大字典压着。

  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弄湿了书页,就是这样烘gān的。只是印刷铅字不容易晕开,钢笔墨水却沾水即糊。心里后悔极了,脑中也像那几团湿润的泪渍般糊涂混乱,坐在地上傻等。

  “待他视如己出……视如己出……如己出……”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句,跟炸雷似的轰隆响个不停。等他凝聚心神侧耳细听,偏又什么都没有,惟余漫天昏昧迷雾,层层包裹,让人无法思考。这一场雾又浓又厚,天黑了他不知道,肚饿了他不知道。寒冬腊月,门窗大开,靠着暖气chuī风chuī到半夜,身上原本汗津津的,直chuī成了透心凉。连打好几个喷嚏,才一激灵清醒过来,爬起来去关窗。

  对面楼里点点灯光,看得见人影移动,充满了属于家的温馨宁谧。远处不时有焰火腾空,将夜幕下的城市映衬得分外璀璨。此qíng此景,与三年前除夕归家时何其相似。方思慎看了许久,终于拉上窗帘。忽然想到,在对面的人眼中,这一窗灯火,一帘朦胧,怎见得不是同样温馨宁谧一个家?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不得不承认,无论那背后藏着多少隐qíng秘密,不管彼此间经过多少矛盾难堪,唯有方笃之,让他真正感受到了父亲式的爱,感受到了家的安全和温暖。

  果然……视如己出。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一下子绞痛起来。

  目光扫过撬开的柜门,铁皮铜锁耷拉着,螺丝钉散落在地上,提醒他面对现实,收拾残局。

  挪开字典,信笺仿佛被熨斗熨过似的平整gān燥。把三张纸并排摊开,且不去看内容,单看折痕字迹,竟分不出哪里曾是自己滴落的眼泪。之前太过专注于内容,都没注意到其实纸上早已东一片西一片尽是水印,只不过字迹依然可辨而已。墨水颜色有浓有淡,足见写的人断断续续,前后拖了不知多长时间。末端署名处盖了一方章子,先头也没注意,这会儿分神细看,乃是“真心竹马”四个字。

  真心者,慎也。竹马者,笃也。笃者,马行顿迟也,是为君迟。慎者,僶勉谨诚也,是为子谨。

  方思慎一面讶异于自己这种时刻居然还能进行如此丰富的字源字义联想,一面qiáng迫症似的琢磨这些联想。

  方君迟,何子谨。

  真心竹马。

  跟了前者十二年,跟了后者十五年,方思慎从来不知道二位长辈居然还有字。他直觉这必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某种约定。这约定如此私密而又郑重,饱含着承诺意味,即便隔了无法跨越的时光与空间,仍然满溢深qínglàng漫,刻骨温柔,叫人心魂摇dàng。

  他知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们彼此相爱。

  然而更加残酷的事实是:如果他们彼此相爱,那么,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为什么会出现另一对母子?

  心脏“砰砰”地跳,太阳xué“突突”地跳,身体不由自主跟着颤抖。方思慎觉得自己慌得浑身发麻,仿佛有什么最可怕的东西就要出现,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却无法阻挡。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过软弱。明知道无非是熬一熬,挺一挺,往者已矣,人生不可能就此崩塌,还是对过去与未来望而生畏。

  他捧着信又坐了半天,想起自己的房间还没收拾。习惯这时候跳出来拯救了他,驱使他放下心事,重新开始忙碌。换好chuáng单被罩,擦擦家具,钻进卫生间冲个澡,然后打开洗衣机。

  夜正在逝去。机器单调而富于节奏的轻微噪音恰好具备安抚qíng绪的作用,让人清晰地认识到:过去无可逃避,未来需要继续。

  再次阅读的时候,方思慎故意代入方君迟、何子谨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顿时产生了距离感。信中透露的一切,包括提及的那个孩子,都好似能够用旁观审视的目光去看待,甚至一边读,一边试着结合已知的事实,推敲揣测起来。

  信中说:“人生不如意,最是无奈二字。”

  当年何子谨本应该可以跟方君迟一起回京城。因为后者说过:“跟我走,跟我回去。”方思慎一直以为,他没有离开,是挣扎过后的抉择,多少心甘qíng愿,却原来不过“无奈”二字。

  “重重羁绊,种种难为”——什么样的无奈,令他这样为难,脱身不得?那个孩子,在不在这无奈里,属不属于羁绊之一?为什么这无奈庞大到纵使时光倒溯,命运重来,也无法改变,让他感叹“有qíng有缘而不逢其时”,发出“相思相望而不得相亲”这样绝望的预言?

  何子谨对孩子说:“其实我不是你爸爸”,却对方君迟说:“他就是我养育了十五年的孩子。是这世上除你之外,我最深刻的牵挂。”自相矛盾,语焉不详,为什么即使在临终遗言里,他也不肯清清楚楚做个jiāo代?

  他说:“让我这辈子最后任xing一次”。这最后一次任xing,却是为那个孩子谋取最好的未来。

  …… ……

  方思慎没有想到,发掘更多的内qíng,其结果不过是引发更多的疑问。明明早已长大成人,这一刻彷徨无依的孤独感,竟比十五岁那年寒冬还要qiáng烈。

  于是,他前所未有的思念起母亲来。

  冷静地将信件放回去,把螺丝钉照旧拧好,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清扫gān净。除非趴到柜门上端详,否则不可能看出异样。

  躺在chuáng上,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心中呼唤:“妈妈……”

  方笃之一早起来,左眼皮就跳得厉害。前来帮忙收拾东西的小护士娇声笑道:“左眼跳财的啦!方院长您是贵人啊,我呀,一见您左眼就跳,过年红包要收到手软咯!”

  然后方院长的右眼皮也跳起来。

  打电话给儿子,没人接。改拨家里座机,还是没人接。再打给高诚实,这回倒是通了。

  “诚实,你先把小思捎上,再到我这儿来。”

  “现在?”

  “现在,他在家里。”

  高诚实想这倒是方便。十分钟后,人已经出现在方院长家门口。敲了许久也不见开门,猜想师弟莫非提前自己走了,打电话又不通,索xing直接开车到医院。

  不想方笃之劈头就问:“小思呢?”

  “啊?师弟不在您这儿?”

  “你没看见他?”

  “没有啊,您说他在家,可我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啊。”

  “他搞什么!”方笃之拿起手机,又拨了两通,这回变成“对方已关机”。

  “你不是有钥匙?怎么不进去看看。”

  高诚实心说您提醒我了,回头赶紧把那钥匙还您。

  方笃之一挥手:“走,回去!”

  进门看见四处贴着福字窗花,心头暖融融的。旋即想起来不对,高声叫道:“小思!”两步跨进儿子卧室。

  人正在chuáng上躺着呢,竟似毫无知觉。伸手一摸,皮肤滚烫。

  “小思!小思!”方笃之急了,赶紧抱起儿子。

  高诚实跟在后头吓一跳:“师弟这是怎么了?教授,让我来吧,我背师弟下楼。”

  方笃之这时也有些力不从心,只得jiāo给他。心急火燎又回了医院,打电话拉关系找主任医师来给儿子看急诊。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高诚实早定了这天的机票回老家。虽然他一副赤胆忠心要留下来帮忙,方笃之到底没答应。

  除夕日的早晨,烧终于全退了。方笃之觉得儿子烧得有些迷糊。没醒的时候,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那可怜模样瞧得人心都碎了。如今虽然醒了,神qíng却有些呆呆的。往往一句话,半天才等到回复。好在风寒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烧一退,方笃之便不肯再给他吊水,改吃成药。

  手里晾着送药丸的白开水,絮絮叨叨数落:“这么大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注意,我看你非把爸爸急死了才高兴。总不肯让我过个安生年呐,真是前世造孽欠了你的……”

  医院里凡是能走的都走了,那些个大红灯笼、对联福字,衬得建筑物内部越发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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