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附庸风雅录_阿堵【完结】(9)

  忽然一阵喝骂声传来,洪亮高亢,有如炸雷翻滚,回音不断,几乎把学生们的聊天笑闹都盖过去。方思慎愣了一下,以为什么人在吵架,四周看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时几个学生从他身边走过,一个道:“夜叉王又开骂了啊,天天来这套,也没点新鲜花样。”

  另一个道:“也听不清到底嚷些啥,他这是骂谁呢?”

  有人接话:“骂谁?活腻歪了发牢骚呗!就是个老疯子罢了!”

  “咳,命苦不要怨政府,下辈子睁眼选父母;点背不要怪社会,来世争把胎投对……”

  方思慎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传说中每晚在cao场边树林里骂人的疯老头,学生们给起了个外号叫夜叉王,代代相传,也不知到底源自何时。据说老头专拣下晚自习人多热闹时开骂,声传十里,多少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已成校园一景。至于他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如此这般,普通师生却谁也说不清楚。

  因为方思慎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来过cao场,竟然头一回亲耳听闻京师大学七大传说之一的“夜叉王之叱”。

  进入cao场,慢慢跑起来。每当跑到靠近树林的时候,那喝骂声便在耳边炸响。

  “×××,蛮横专权,独夫!×××,杀人如麻,屠夫!×××,卑鄙无耻,yīn谋家,×××,反复无常,伪君子!……”

  指名道姓,对天痛斥。那一大串名字不是别人,赫然是共和以来自开国到当代列位最高元首。

  又跑了几圈,咒骂对象已经变成京师大学最近的几任校长。骂完校长们,再折回去骂元首们,如此螺旋上升,语言层层递进。骂至酣处,全是文言成语:谁谁谁倒行逆施糙菅人命,谁谁谁如láng牧羊率shòu食人,谁谁谁láng子野心指鹿为马,谁谁谁助纣为nüè为虎作伥,谁谁谁沐猴而冠jī犬升天……

  方思慎不由得伸头往树林里张望,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高举双臂,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在两排大树之间来回疾行。若不听内容,单看形式,倒像在练佛门狮子吼。当他跑到第二十圈,那黑影不知何时消失了,路上也已经没剩下几个人。风突然猛烈起来,chuī得汗水淋漓的方思慎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之前那些激烈甚至恶毒的咒骂,也不知被风chuī去了何方,彻底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

  在水房匆匆冲个凉,才换上衣裳,就有人来敲门。

  打开一看,是住在走廊那头的高诚实。高诚实今年博三,也是张chūn华教授的学生。在方思慎未被逐出师门前,高、寇二位都是他直系师兄。

  “高师兄?”方思慎很奇怪。虽属同门,但大家各自分到的具体任务不同,平时往来并不多。现如今qíng势变化,更没理由登门拜访。

  “请叫我凌师兄。”高诚实严肃道。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高诚实嫌自己名字太土,改了个别号叫做“凌子虚”,与本名隐隐相对,又自称“乌有生”,以“子虚乌有”之名在国学院行走,同门中标榜一时。

  高诚实手里筷子敲着饭盆:“借点开水冲个泡面。连敲了几家都没人,还好你在。”

  张教授门下偶有聚会,这位乌有生总是调节气氛的活泼人物。方思慎因为自己很不擅长这些,又感觉对方并非纯粹油滑虚伪之徒,心里颇有几分欣赏。此时见他登门借水,很自然地让开:“啊,有。在电锅里。”

  高诚实径直进屋,把电锅挪到方凳上,揭开盖看看:“舀水的,有没有?”

  方思慎递个gān净空杯子过去,他却改了主意:“没想到你这儿能开火。恕师兄叨扰,煮个宵夜如何?”

  他一派自来熟,方思慎也就主随客便:“师兄请便。”素来没有吝啬的习惯,即使处在个人经济危机之中,也不好意思藏食。指着书架底下道:“这里有白菜jī蛋,师兄需要的话,请自取。”

  高诚实闻言眉花眼笑,搓着手道:“贤弟实乃慷慨君子,为兄怎过意得去?”一面往外走,“来而不往非礼也,等会儿啊。”片时工夫,举着一包新的泡面、两根火腿肠进屋:“来来,同享同享,分而食之,分而食之。”

  泡面、白菜、jī蛋、火腿,纷纷下到锅里。

  高诚实深深吸一口气:“唉……惜乎缺了一味番茄。”

  方思慎忍不住又笑起来。

  高诚实盯着他看一眼:“小方,我瞧你比老寇描述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难道是他幻觉?”

  方思慎慢慢收起笑容:“不知寇兄如何描述在下呢?”

  “哈哈,他说你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口不能言,意不自得。”

  这几句话却是从《太史公书·屈原贾生列传》一文里出来的。方思慎不能确定这是寇建宗原话,抑或高诚实的阐发,便道:“以屈子贾生喻之,我可真不敢当。”

  高诚实大笑。拔了电锅cha座:“来,吃面,吃面!”

  高诚实是西南蜀州人,买的泡面辣得方思慎直冒汗。不过味道实在是好,加上本来也有些饿,一边擦汗擤鼻涕,一边舍命陪君子。不知不觉,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

  高诚实唏哩呼噜地吃着,含含糊糊道:“小方你挺大方啊,以前怎么只觉拒人千里之外?是不是经此一役吸取教训,终于决定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了?”

  “哪里……师兄真的觉得我拒人千里之外?”

  “怎么?不服气啊?除了打招呼,几乎不跟人主动攀谈;不论专业课还是同门聚会,有什么说什么,没一句多余寒暄;集体娱乐鲜少露面,社jiāo活动如非必要,从不参加。去年国学院跟商学院搞联欢,一帮女生想拉你,谁不知道,叫你也白叫?——你这样的,还不是拒人千里之外?自命清高目无余子,所以关键时刻才会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方思慎苦笑:“是么?有这么惨?我倒没觉得……”

  高诚实又捞起一筷子面条:“我现在才明白,你大概不是假清高,你是真迟钝,哈哈!”

  高诚实本硕博连读,在这个校园待了近十年,属于京师大学的家生子。又擅jiāo际,耳闻目睹的掌故逸事极其丰富,与方思慎的孤陋寡闻恰成对比。两人吃吃说说,不觉聊得痛快。到后来,基本是高诚实在说,方思慎在听。

  听他讲“夜叉王之叱”的来历,说那“夜叉王”本是共和之后京师大学首届高材生,己巳风波前夕做到国学院院长,却因风波中受到打击发了疯。又讲与“夜叉王之叱”齐名的其余几大传说。比方“修罗王之魅”,某位院长为谋进取,如何以身饲虎牺牲色相不论xing别无往不利;比方“海龙王之泣”,某位老教授凡遇各种福利机会,如何辗转校内凄切哀哭直至得偿所愿;比方“梵天王之斩”,某位知名教授为学为人极端苛刻,门下除貌美女弟子皆有考场覆灭之危……

  方思慎起初听得骇笑,后来却胸中闷闷:“师兄,何至于此。”

  高诚实看他不愿相信,便道:“坊间传言,未必空xué来风。过耳即逝,倒也不必当真。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管,还真是福气。”

  话题渐渐深入具体,终于谈及现实处境。高诚实问:“你申请换导师批下来了吗?”

  “还没。”

  “老寇接手你原先做的课题,听说准备跟他自己的合一块儿,拿去申报博士后。”

  博三面临毕业去向抉择,文科生不好找工作,能获得博士后资格继续做研究,尤其是在京师大学这样名望实力一流的高等学府做研究,前途自是可观。

  方思慎用事不关己的淡漠口吻道:“嗯,我跟他分的都是秦汉段,只不过他做官方简帛,我做民间简帛,合一块儿确实方便。”

  高诚实用心捞着火腿,捞了半天,最后叹气:“我说小方,你也忒嫩了。”

  方思慎起身拿了两个勺,分一个给他:“师兄教训的是。寇师兄凡有论文发表,一定把张教授名字署在前头,我从前还腹诽教授偏袒私传,故而发奋自励,现在才想明白,是自己不懂尊师重道。”

  高诚实拍他肩膀:“此言有牢骚气。”

  自从事件发生以来,方思慎始终没个知qíng人可以倾诉,忍不住便想多说几句:“上周我去教研室,发现常用的电脑被改了密码。因为教研室电脑连着扫描仪、打印机,我偷懒,总是在那儿弄,不少东西都没来得及复制。实在气不过,跑到教授家去理论,结果吵了一架。”

  所谓吵架,也就是争辩几句而已。但那过程中对他人及自身的失望,令方思慎深觉沮丧。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年下 阿堵 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