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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_香叶桃子【完结+番外】(98)

  记者如蒙大赦,从公文包里掏出自己的本子和钢笔,准备做记录。

  阮君烈回忆一番,开口道:“现在回想起来,抗战初期是个很重要的时段。中共和我们争夺人才,你知道吗?”

  年轻记者听得一愣,不懂为什么一下把话题落到抗战初期,但是他知道不管阮君烈说什么,自己都应该点头。

  记者认真地点头。

  阮君烈继续说:“那段时期,我们与中共合作,一致对外。我们两党是可以合作的。中共的政宣工作做得好,吸引了很多人。我们没有留住人才。”

  阮君烈忍不住又翻出报纸,指着上面的撰稿人,恨恨道:“后来光复国土,收编伪军的时候,我们又收进来不少汉jian和投机分子。影响很坏!汉贼不两立,有爱国心的人又到中共那边去了。两党争锋,先总统蒋公的政策太宽,顾此失彼,出现很多麻烦。该留的没留下,不该留的统统留了下来!”

  记者捉着笔,快速地记录了一下,顺着话问:“叶宾卿在那个时候被中共策动?没留下来?”

  阮君烈陷入沉默,好一会没讲话。

  记者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一遍。

  阮君烈靠在椅背上,沉吟道:“叶宾卿的话,他很难被策动。他自己就是红色的,穿什么衣服都一样。”

  记者停下笔,望着他。

  阮君烈摇摇头,说:“能把他留下来就好了。”

  记者冒出好奇心,提问说:“长官,你何时发现他的身份?”

  阮君烈没有直接回答,说:“他伪装得倒不是很像,有很多马脚,我也曾怀疑过他。我想把他策反回来,失败了。”

  记者感兴趣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装的?”

  阮君烈扭过头,看着记者,说:“你没有见过他,想象不出他年轻时候什么样。现在的青年人很少有像他的,一个也没有。”

  记者想象不出,说:“他是什么样?”

  阮君烈望着虚空,描述道:“叶宾卿好像霜雪一样gān净,两袖清风,让人舒服。他武艺好,又会打仗。如果不跟他当对手,你不会知道他的厉害,容易轻视他,因为他不爱与人争锋,也不搬弄口舌。他有时候多愁善感,喜欢一些花啊糙啊的,懂诗赋,但他不像有些人那样矫qíng,非得在众人面前显摆,在报纸上登两首,让别人说他文采风流。”

  记者迟疑道:“但他还是颇具风采?”

  阮君烈点点头。

  记者注视着阮君烈,等待下文。

  阮君烈回想一番,觉得很难具体描述,总结为:“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记者想象一下,说:“捉摸不定?”

  阮君烈在心中勾勒叶鸿生的影子,感慨道:“风姿卓绝。”

  阮君烈继续回忆,说:“他不爱使唤人,觉得不尊重别人,所以他家里没有佣人。他不置产,对发财没兴趣,不喜欢挥霍钱财……”

  说到这里,阮君烈伸出一根手指,懊恼地说:“其实他像共党的地方很多!我早该发现。可是他从没有说过什么阶级论!我怎么会想到他是共党?”

  记者急忙点头,表示理解他的矛盾心qíng。

  阮君烈长叹一声,扶着额头。

  见他不再说话,记者试探地叫一声:“长官?”

  阮君烈挥一下手,怅然道:“总之,他是共党。当时吏治状况糟糕,他很显眼。为什么没把他抓起来?因为我觉得他表现好,其他人表现不行……”

  阮君烈的语气透着萧瑟,停止说话。

  记者看一遍记事本,发现都是一些不能刊登的内容。他翻过一页,对阮君烈说:“长官,我们做个军事专题?”

  阮君烈提起jīng神,开始回忆徐蚌地区的战争,肃然道:“很多问题需要反思。”

  记者列出一个问题表,打开他带的小型录音机,开始提问,例如:战场上的状况,每支部队的表现,军事策略的成败等等。阮君烈逐一作答。

  茶水逐渐冷下来。柳嫂拎着一个茶壶,又添了一次水。

  记者满意地合上本子。

  阮君烈又说:“中共跟美国人打仗,获得的成绩也需要一并研究。”

  记者一愣,委婉地说:“中共得到了苏俄的支援,没什么研究价值吧?”

  阮君烈瞥他一眼,说:“俄国人只提供空军。美国人也有其他国家支援。中共一贯使用轻武器和炸药包打仗,效果不错,可以学习他们的作战jīng髓。”

  记者笑着摆手,说:“长官,别被宣传手段欺骗了。”

  阮君烈冷笑一声,嘲讽道:“我与他们对垒,亲眼见过他们的武器。我瞎了,看不明白。你晚生几十年,战场开在哪都不清楚,心里倒很明白?”

  记者的笑容僵在嘴角,又把本子打开。

  阮君烈喝一口水,说:“中共没有多少像样的武器,装甲车是我们的。五十年代,他们不可能有多大的改变。”

  阮君烈与记者jiāo谈片刻,看他受苦受难的样子,不想再làng费时间。

  阮君烈松口道:“先这样吧。辛苦你了。”

  记者松一口气,把录音设备收起来。乘他收拾东西的空当,阮君烈顺手翻阅一下其他报纸,扫了一眼痛骂他的文章。

  记者回过头,询问他:“长官,需要回应吗?”

  阮君烈将报纸丢开,轻蔑地说:“疯疯癫癫的,有什么好回应!”

  年轻记者礼貌地告辞,离开阮家宅院。

  阮君烈换一身衣服,到庭院里去活动筋骨。竹林落下一层huáng绿驳杂的叶子,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嚓嚓声。阮君烈在水塘前打两遍太极拳,呼吸吐纳。收势后,他在水边张望了一下。残荷立在水面上,荷叶枯萎大半。立秋后的荷花还剩最后两朵。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阮君烈伫立在水边,回忆他曾经见过的山中野荷,忽然很想吃藕。

  柳嫂出门去买。

  藕炒好,配上几碟小菜。厨房烫了一壶huáng酒。阮君烈尝一口,发现是本地huáng酒,拿话梅姜丝煮一通,他还是觉得不够顺口,没有底气。金生去世后,宝铃和宝鼎负责每年给叔叔送茶叶和酒做礼物。今年喝得快,已经喝完了。

  阮君烈饮下一杯酒,夹一口菜吃。huáng昏中,微风拂动。

  菜品清淡无味,阮君烈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

  柳嫂问他还要不要吃。

  阮君烈说:“行了。”

  曾几何时,他失去食ròu的乐趣,疾病让他远离荤腥。年轻时,阮君烈无ròu不欢,渴饮烈酒,如今是不能了。不仅如此,他也不能骑马,不方便剧烈运动,只能打太极,以缓慢的速度完成一项运动。追风逐日的日子一去不返。

  阮君烈拿水漱口,结束用餐。

  青chūn年华里,他得到过生命最丰美的赐予。无论家世环境还是个人机遇,他都高人一等。他有qiáng健的体魄、使不完的劲,熊熊烽火无法将他毁灭。他豪气gān云,一呼百应,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千骑拥高牙。他有一个难以忘怀的qíng人,曾经是他的兄弟。他再也没有见过这般动人心扉的男子。

  不知不觉,得到的东西逐渐离开他,从他的生命中剥离。

  在风云激dàng的时刻,云随龙,风随虎。他一路远行,马不停蹄地跋涉,不知不觉走到很远的地方,停留在一方小天地。等他发觉的时候,岁月偷偷带走很多东西。

  阮君烈又想起来,周培说他在家里种田。周培在一小片苗圃里种番茄,得到不少乐趣,还送一些给他。周培一度负责国民党内务,权柄炙手,别说是种番茄,种huáng金的空闲都没有。如今百无聊赖,他种地自娱自乐。

  阮君烈无可奈何地笑一下,对着晚霞。

  庭院里响起脚步声。

  阮君烈的目光掠过去,看到他的大儿子彤生,想起今天是周末,彤生一贯回家陪父亲吃饭。阮君烈叫厨房再烧两个菜。

  彤生换下军服,坐到桌边。

  彤生问父亲:“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君烈说:“没有。明天医生会来。”

  彤生点点头。阮君烈手术之后,医生定期给他检查身体。

  彤生想一下,小心地说:“最近,炜生说他工作不忙。您要不要去美国住一段时间?”

  阮君烈不快道:“不去!又不做手术。”

  彤生闭上嘴。

  厨房端了一碗汤上来。阮君烈给彤生舀一碗汤,让他喝。

  彤生喝两口汤,鼓起勇气,又说:“母亲去世后,家里空dàngdàng的。父亲你要不要换个环境?可以去跟妹妹住一段时间。”

  阮君烈拒绝道:“我很好,没哪里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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