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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15)


卷二、八千里山川河岳

第22章 三分天下

中原汉土三分天下的乱世中,一分在周师兄手上,一分归蜀王刘建忠,最后一分由南梁李天泽占着。这“三分”的态势真正板上钉钉,是在显仁七年刘建忠与李天泽“坊宁”一战之后。双方在坊宁附近的阗水激战四天三夜,李天泽的人趁夜潜过对岸,一把火烧掉了刘建忠的粮糙,又派重兵从左路攻下防守虚空的坊宁城,断了刘建忠的补给线。十万人的吃喝一旦没了保障,军心动摇,溃败是必然。刘建忠部败后从汉土中部的银峰退至两百里外的宁西,休整了半个月,帐下有谋臣献策:宁西近蜀地,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何不挥兵入蜀占天险以拒敌,进可攻退可守,就是日后有变也可从容安排。言外之意是: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保不齐哪天刘建忠就让人一箭给结果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要是儿子们都大了还好说,要是还小,在汉土中部呆着远不如蜀地安全,蜀地天险迭出,起码可以保个□□年太平,□□年还不够那么些谋臣想个脱身之计?
是年丙申,刘建忠挥兵十万攻入蜀地,每下一城则将城内活口屠戮殆尽。攻到蜀王所在的王宫宫城外,将三千名附近蜀民割去耳鼻、斩掉右手,一条绳索牵了用战马拖至宫墙下,晓谕内外:不降者下场当如此!蜀王尚章畏死,举白旗开城门举城皆降。谁知降亦不能免,连蜀王带宫妃王子军士百姓近万人悉数被戮。杀戮之后,刘建忠又将原本居于银峰、宁西的百姓驱赶进蜀地以填补大肆屠戮带来的人口虚空。
自此,刘建忠“活阎王”的名号坐实了,三分天下的格局也分明了——周行逢在北,有青州、雍州、汴州、蔚州、阳和;李天泽在东南,控有平州、湖州、延州、崇州、潋浦;刘建忠在西北,拥川城、兖州、宁西、瓜州、夏州,与周行逢隔官山而望,李天泽又与周行逢分楚水而治。这三分天下各有各的倚恃,谁要吃掉谁都不容易。周师兄继位以来还没有动过大gān戈,零星小仗却也不曾断过,都是在两两jiāo界处起的小摩擦,与三十年前相比也算是有了小安定。躲战祸的流民们渐渐往家乡回流,毕竟是故土难离,拖家带口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要有点指望就想着往家走。好在周师兄三年前布下的局初见成效,兼并土地的、贪墨起来没个够的、心肥胆壮时不时惦记着另立山头的、手伸得太长妄图欺上瞒下的,都给抻了筋骨,暂时收了心思,虽说还没到全局在握的份上,好歹也镇住了一gān搅屎棍子,明面里基本平静了,流民们回乡后不论好赖总能得块地种种。吕左相在此中居功至伟,他无疑演活了他“猪”的角色,“吃”得老虎们个个心有余悸。这么一来,箭靶子的角色也就是前后脚的事——皇帝每天都能收到四五份参他的折子,参的角度千奇百怪,从长相入手的有、从品行脾胃破题的也有、从吕相祖宗十八代前说开来的还是有,于茶余饭后给皇帝添了不少乐子。有时候皇帝还会特意留下吕相,拣出特别离奇的与他“奇文共赏”,边念还边捶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人君该有的正经。逢到此时老流氓往往以不变应万变——闭牢那张鸟嘴,苦大仇深地往衣冠镜前一站,摇头摆尾左转右转,等皇帝笑累了自己消停。
“卿有何话说?”皇帝勉力控住笑意,从折子上抬起头来,问问吕相可有要辩解的。
老流氓依旧哀怨地自顾自照镜。最后皇帝看明白了他的姿势:陛下请瞧好,镜子前的这口家猪不日即可脱胎换骨,变成只浑身扎箭的豪猪!
也是的,照朝臣们这个参法,吕相迟早有扎穿漏气的一天,为今之计只有再多竖几块箭靶子,分走一个劲往他身上招呼的明枪暗箭。
皇帝笑也笑完了,看也看够了,回过头来和吕相商量正事。正事就是下一步该怎么走。吕相提了三步棋,一步是削弱边陲豪qiáng的财权和军权;二步是开科考试,以能取人,选一批寒门出身的能人培植起来与世家大族对抗,顺便替吕相分走一部分吐沫星子和骂绝种的折子。豪qiáng的气焰权势控住了,能用的人选出来了,这才能走第三步棋——由朝廷出大价钱收买农具、耕牛,按户头分发下去,没钱买种子百姓的还可以以村为集,登了姓名报往州县府衙,核实之后贷出资农款项。有了地、垦了地、播了种,后边还有无数事qíng等着,修整河道、修坝筑堤、要是能把荒地也开出来种上就更好了,初耕的地伺弄好了出的粮比反复耕作的要多好几成。农为天下本,百姓有了吃喝人心才安定;有了足够的米粮,军旅前线作战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乱了这么些年了,是时候把散了的人心归拢起来了。
隆佑四年冬,皇帝下了道旨意,让各个州县开科取士,不论门阀只看才学,拔尖的选出来送至帝京参加殿试,按结果从高到低依次授职。旨意一下,朝堂上又炸锅了,文武们用了“车轮战术”挨个儿在皇帝面前引经据典,纷纷谏言此举于理不合恐怕引来社稷不安。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拐到了吕相身上,说皇帝的时候还不敢放开来撒野,到了吕相身上那是要啥有啥,啥都能说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动了火,由靖国公许文泰、吴国公郑青领头,一帮老臣子颤颤巍巍杀将上来,出老拳的出老拳、使拐杖的使拐杖,围住吕维正就是一顿乱揍!倒霉催的吕相心里一口老血呕出来——咋?!今儿个打从上朝起我就没吐过一个字,招谁惹谁了我?!
没招谁也没惹谁,这是迁怒,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臣子们都不敢拿皇帝如何,只有把邪火往没根没基的老流氓身上撒。老臣们世家出身,皇帝老子周荣篡位之前就给前朝帝王做过臣子,是在这朝堂上站了三代四代的“油条”,可再油毕竟也老了,平日里gān的最重的活儿就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喂饭,拳脚没二两力气,而且没准头,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自己人身上,加上拉架的、趁着人多下黑手的,那份乱哪!
皇帝安安稳稳坐着,气定神闲地看着老流氓挨揍。不用他开口,安国公褚季野一声断喝:“放肆!朝堂之上陛下面前谁准你们这么闹腾?!”。人家也是老臣,而且是战功赫赫的老臣,如今在前线上征战的沈飞白梁衍邦都是他带出来的。老帅余威犹在,吼这么一嗓子满朝文武都是一震,拳脚都顿住了,一霎时朝堂上安静得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皇帝这才慢悠悠开尊口:“打啊,怎么不打了?敞开来打嘛,省得回去憋出病来。”
这么一说,还有谁敢再动手,都乖乖溜回去,屏气敛声站着听训。三年多了,皇帝对自己手底下这班人的臭脾xing了若指掌,根本懒得动嘴皮子。
“都不打了?那好,那就是没异议了,下去照着办吧。”这就散朝了!
老流氓被搀回去上了药,正躺chuáng上哼哼唧唧,皇帝来了。挣扎起来要行礼,皇帝拦下,说虚礼就免了,卿这是为国挨揍,且躺着歇息几天吧。老流氓嘴上没敢说,心里狠狠骂了一回爹,完后还是惦记着后边的事儿,艰难劳动起被拍肿了的嘴,吚吚呜呜连说带比划。皇帝靠着猜度,靠着三年多来养就的心有灵犀,大面上明白了他要说的意思:旨意下去只是个开始,用脚想都知道地方豪qiáng们根本不可能照办,最有可能的是把自家大舅二舅七大姑八大姨往上塞,然后送银子送美人买通主试官,确保领个实缺,当然,最好是肥缺。皇帝说放心吧,我这儿都等着呢。
皇帝守株待兔,结果可想而知,七大姑八大姨连门都还没出,他大舅他二舅没出州县就给打回去了。一连杀了三个州的主试官,换了八个县的副主试,各个州县的主试副主试都吃不下睡不着了,偷偷把收了的钱和美人退回去,扎紧了手脚封住嘴巴,不吃不喝不拿不要,这下彻底绝了世家大族往科考里塞人的想头。不是想入仕么,那好,拿出真本事来,和寒门同场较量,别老用特权。隆佑四年冬的这场科考还当真为周师兄拔出不少可用之人,后来与吕维正同列周初三杰的张晏然、姚枢都是那榜的进士出身。

第23章 从军

何敬真也是那年入的军旅。他没用萧一山写的那封信,走到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上前填了名姓。选兵官挨个唱名,二十个一列进去,由军医们一一查看眼睛牙齿手脚个头。目力不好的不要,目为全身之jīng神,眼花眼歪眼斜的,看东西没准头,上了战场分不清敌我;齿稀的不要,齿稀说明发育不全气血不足;个头太矮手足过短的不要,个头矮手足短拔刀she箭都比旁人短一截,这一截说不定是致命的;足底扁平的不要,足底扁平跑不快,军旅开拔说走就走,一夜急行军几百里也是有的,掉了队可不是好玩的。一番选拔,筛下去不少,何敬真虽说还不够壮实,但胜在匀称,挑不出什么毛病,就顺利收编了。新兵蛋子三十人一队,要选俩头儿,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刚入伍谁有什么本事选兵官一概不知,他们会先问问有没有毛遂自荐的,如果没有,那就挑膀大腰圆自带一股子杀气的,要都没有,还有个垫底的绝招——看名字!
看看何敬真那一队:什么赵四五、王二彪、张狗剩、李狗蛋、陈大牛……
庄户人家取名本就不甚讲究,加上乱世里天天亡命,不求其他只求好养活,名字越起越贱、越起越糙,于是何敬真这仨字在成群结队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狗剩狗蛋狗娃、大牛二彪三粗四胖当中,尤其显得特立独行,当场便脱颖而出,被另誊在一张纸上,呈上了主选官的案台。
主选官叫杨镇,是梁衍邦手底下的一员悍将,这回到雍州是为阳和一战补充兵源来了。他先将雍州城内的三个选兵点挨个儿巡一圈再回到营帐里,翻了翻誊好的名姓,把人都叫上来掌掌眼。虽说是新兵蛋子,头儿的人选也马虎不得,站到面前了,先看人,神态是否从容、应对是否得当,接着再问有啥本事没有,有的话展示展示。何敬真那队报了四个人上去,破了常例,都很打眼。第一个上去的叫王二彪,往营帐前一站几乎把门户霸牢了,小山似的块头但绝不粗蠢,舞弄起一把菜刀来虎虎生风、矫健有余,跳腾起来也十分轻巧。杨镇问他,除了会舞弄菜刀,还有其他本事没有,他说有,一顿能吃一脸盆然后连着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光赶路,还说用他送急报最合适。杨镇笑骂:“啐!都还没上战场砍过人呢就在这儿穷扯,到时候派你个斥候的活儿,刀林箭雨中来回,尸首成堆成堆的,死得多难看的都有!可别吓尿了!”。王二彪也不含糊,当即就直头愣脑地顶回去:“俺敢立下军令状!若是阵前吓尿了,砍俺的头祭旗!”杨镇被堵在台上下不来也不恼,哈哈大笑道:“好!甭管其他,这股子jīng气神就值得一赞!名字我记下了!去吧!下一个!”
下一个一下来了俩,是双生子,一个叫张福一个叫张寿,手拖着手进来的,进来以后就这么直愣愣瞪着杨镇瞧——嗯,胆子还算大,瞪这么久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估计是俩二愣子。他们瞪着杨镇看,杨镇也在打量他们:高是真高,进营帐得猫着腰进,但瘦得跟俩鬼似的,跑得动?别跑着跑着一头栽下去起不来还带倒前边一排兵……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会点儿特别的本事呢?
“说吧,都会些啥?”
“……细作……”双生子异口同声。
“啥?”
“……细作……”这回还自带回声。那口幽幽的气含在两张嘴里似断非断,咬嚼撕扯出俩字儿来,杨镇一身jī皮悄然绽放,颗粒坚实,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了。
“……”
倒还真是“细作”的好材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个人,眉眼一样、穿戴一样、连那股提搂不起来的蔫吧劲都一样,派一个出去敌国当细作,过段时间还能回收,再派另一个过去,来回倒都倒不出破绽。不错,有栽培的余地,哪怕瘦如豆芽菜,骨架在那儿呢,吃他俩仨月,豆芽菜也能养肥实。当新兵蛋子的头儿未必合适,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战场上说不好几时就能用得上。
再下一个就是何敬真。他一露面杨镇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模样太惹眼了!斯文俊秀也就罢了,还带一股描画不出的气韵,从根骨里往外透,往哪藏都藏不住这个人,旁人的眼睛首先就饶不过他,哪怕他躲进人堆里也能被一双双眼睛从千万人中筛出来。是金银珠玉还是拖后腿的粪土,就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了。
“你身上那张弓恐怕是个摆设罢。”先来个下马威,杀杀他锐气。
何敬真静静站在营帐前,并不辩解,不温不火不躁不愠,但目光是大胆的,把所有不好说的话都摆在里边,让贬抑他的人自己瞧分明。
哟喝!不赖嘛!别人递过来一个衅头,这小子不声不响闷头咽下,没有急赤白脸地撵上来辩解,沉得住气,而且还不白吃亏,你看他眼神,绝不是个可以让人随便揉搓的软柿子!
“这样吧,我让你she个东西,she下来了你就留下,she不下来你就回去,我这儿不养吃闲饭的!”杨镇是认真想试试这家伙的水究竟有多深,指不定这一试能试出个活宝贝来。他指着营帐外的军旗,让何敬真she旗子顶上那圈红缨子。旗杆离地有几十丈,红缨子小小一圈箍在杆尖,常人从底下往上望两眼都发花了,还谈什么引弓she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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