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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57)


何敬真领着二十万周军驻在武清城外,半个月中间,双方互有攻伐,但还没有正式大打。因武清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硬要攻下,伤亡必定小不了,最好能智取。先派人到城门前说合,不成。后买通了陆骁的一名挚友,要他去说降,入了武清,说了不到两句话就说崩了,两人割袍断义,说客被逐出城去。又不成。
难。
难道就这么被阻在武清之外?
行军打仗最是烧钱,动一动都是钱,阻一天,二十万人马的粮秣就是一笔大数。
两军相持的这十几天,何敬真常常寻一处高地站上去,看地形地势,找转机。这天他照例早起,照例端着一副“千里眼”看武清城里的动静。六月炎夏,农人们起得早,这时都在侍弄庄稼。“千里眼”里,一片禾麦青青的景,甚至都能看见舒展的叶片上几颗露珠清圆,说不出的宁静安和,哪里是大军压境,正待死战的样子?
陆骁有大才,文能治国武可安邦,分明可做宰相,最次也该做个封疆大吏,守武清是大才小用了。单看他处置战况、抚慰境民的手法,真是把好手,这样的人死了多可惜。得留。待战事了结,此人可以留驻蜀地,保一方太平。至于会不会蓄异志、起反心,那就得看蜀朝的新天子如何表现了。
就在那个早晨,何敬真定了主意,越过武清,绕道昌黎走。二十万周军,留下杨镇和元烈,领兵五万守武清,死死堵住就行,不让陆骁出去,也不放援军进来。但凡有援军,一律打回去!绝不能让两边合拢起来,从周军重围当中突出去!
绕道昌黎攻蜀都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越快越好,越快蜀朝的边将们就越没有时间集结来救,只要杨镇和元烈那边能顶住,不让陆骁出武清,事儿就好办得多。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三,周军连克昌黎、永定、太平,兵临蜀都延庆城下,蜀朝边将苏泰、蓝宁锦日夜不停飞驰三百余里上蜀都,双方在城外激战一昼夜,蜀军败,终究yù救而不得。陆骁那边接连三次想要突出城去,一次比一次攻得猛烈,双方一次比一次杀得惨烈,杨镇和元烈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了,不想转机突现——蜀朝新天子降周了!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暮,蜀朝新天子开了城门,满身缟素,双手用麻绳缚于身后,步行出城,身后一辆马车载棺相随。
这是天子投降的例行行事。
何敬真站在城门前,等着蜀朝天子过来跪降。那时候落日西沉,不多的一点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是空白的,没有一点表qíng。蜀朝天子的表qíng倒是丰富,他一路哭过来,哀哀切切,到了何敬真跟前扑通一跪,五体投地趴得挺踏实。
若是蜀朝将官朝臣们看到这一幕,他们作何感想?还要不要拼死冲杀去留一个日薄西山的朝代?
有这样一个既不愿守国门,也不愿死社稷的君王,国亡了,其实不冤枉。冤枉的是那些死战不退的将士,宁死不降的文臣,饱经战祸的百姓。
蜀都已陷,武清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没意义了。陆骁死撑硬顶,所思所想不过是“忠君报国”或是“死战为国”,那时他还不知道“国已不国”了,直到自家天子站在武清城下,双手拢在嘴边,中气十足地朝城内喊话,要他别再死顶,出来降了吧。这才知道国已亡了,国朝的君王被周朝皇帝封了个闲散王爷,终于可以没日没夜地打双陆玩儿了,如今带着几个内侍,一边打双陆一边跟随周朝大军走,打算一城一城地劝降呢。
陆骁站在城防上,看着那个养得白白胖胖的亡国之君,笑了。笑声在胸腔里回dàng,破唇而出的时候动静很大,惊得城下的亡国之君一径往后缩,缩到内侍们身后去躲着。他笑着笑着就掉泪,泪掉得凶,兵士们都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打哪头劝起。
好啊。真好。
将士们心焚血注,舍生忘死,死且不悔,保的就是这么个人!
他陆骁抬着棺材到城头,随时准备捐躯,为的就是这么个人!
就是这么个一边打着双陆,一边随着周军劝降手底下臣子的人……
就这么个人,即便陆骁要蓄异志、起反心,他蓄得起来么,打着这么个人的旗号?这么个爱双陆胜过爱国爱民、甚至是爱权的人,撑得起匡复故国的旗号?谁听他的?谁信他的?
陆骁跪在城头地上,头埋进双掌里,痛哭,哭他的赤胆忠肝,哭他那些死得不值一文的兵士和百姓,哭得地面一滩泪迹,哭出一片láng烟千里无处可归的凄凉,哭得满城的兵士百姓一同痛哭失声。那天的武清,哭声震天。
从今而后,山河别属,家国故园只能向梦里去寻了。

第83章 皇帝出手

隆佑十四年六月三十,陆骁降周。正是这个陆骁,后来为周武帝dàng平了西域,当时降了周朝的梁、蜀二朝的兵士,在dàng平西域的战事中也死得差不多了。陶元侃评述陆骁降周旧事时,说的不是忠或不忠的事,而是把笔墨落在了周朝皇帝深不见底的心机上——梁蜀二朝的降兵降将加起来有将近七十万人,比周朝总兵力还多出三十万,这么庞大的一群人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不好弹压啊。但天下初定,当务之急是安抚,不宜再大开杀戒,杀又不好杀,留又不能留,怎么办?就让这些人分开来,一边西出dàng平西域,另一边北上杀灭经常扰边的胡戎,平四海,定八荒,开疆拓土,有功的照样封赏,有才的照样重用,但都只用在边事上,这些旧朝的将官们从来走不进周朝的权力中心。
对此,陶元侃看得太明白了,他在周武帝本纪上这么写道:“帝心似海深,见不到底。比天高,捉不到头。比地厚,探不到尾。比纸薄,掂不出分量。”。
陶元侃一定想不到,这个“心深似海,qíng薄如纸”的周朝帝王,其实qíng深,深qíng也能及海,只是不爱说。
蜀朝天子降周之后,天下大局已定,周朝帝王立马决定亲赴蜀地劳军。这么心急火燎地奔蜀地,当然是为了他那宝贝师弟。尤其是听说师弟又玩命去了之后,皇帝寝食难安,就想到了地方好好看一眼那既狠心又不省心的师弟。他让吕相坐镇朝堂,吕相当时是支吾的,没明摆了说遵旨,也没说其他的。老流氓模棱两可的态度全是因为他那“要坏事儿”的预感,他总觉得皇帝这回去了不能gān啥好事,一定憋着啥不能见光的主意!他要不跟过去拦这么一下子,万一真坏了事儿,那可怎么好!
然后老流氓挑了个时节,嬉皮笑脸地对皇帝说:“陛下,臣也想故地重游,嘿嘿……这个,能带了臣一道去么?”
皇帝扫他一眼,慢慢说道:“你去了,谁看家?”
“……”敢qíng他还兼做看门狗哇!“陛下,您看张晏然怎么样?左相的位子空悬了好几年了,臣也有年纪了,江山社稷死沉死沉的,是不是该弄个人上来为咱这老牛马分担一下子?”
老流氓嘴皮子溜飕,说话做事分寸把握得相当好,也没想着一下能成,一下不成他还会多来几下,说得多了,皇帝那边自然会经心。这不,最后还是如愿了,收拾了包袱卷儿颠颠跟在皇帝屁股后边故地重游去也。
皇帝能白白让他跟了去么?想也知道不可能!入蜀之后,繁文缛节全部丢给他做,杂事烦事jī毛事全部扔给他料理,皇帝自己呢,悠悠闲闲摽在主帐内,守着他那丛窝边糙,蹭蹭、摸摸,亲亲暂时摊不上,但嘴巴上揩点儿油水还是要得的!
老流氓识时务,没大事儿绝不往主帐那头去,但是逢到有大事儿,那就得硬着头皮求见。这天有了大事儿,求见了,奏报完了,他想退,皇帝咳嗽一声,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子,他那脚就给锁住了,百无聊赖地缩回原地听师兄弟俩完全不在一个板眼上的对话。
师弟说:“陛下,这是黑河口的地形图……”。
师兄说:“叫我墨阳……”。
师弟的长篇大论刚起头,还没来得及铺展就被这飞来一句拦腰截断,登时一愣,心里头寻思——师兄今天这是怎么了?
“黑河口最深处不过十丈,地底淤泥深厚,若是在此处布上铁索铸成的挡网……”师弟心里寻思,嘴上不停,争取长话短说。
然而师兄走神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老流氓坐在下首,看着皇帝用眼神深沉含蓄地调戏这撮“窝边糙”,没看几眼,牙齿先酸倒了,接着又苏倒了半边身子,他由始至终没有弃掉跑路的念头,刚壮了壮胆子、清了清嗓子,皇帝那儿一记眼刀飞过来,意思很明白,也很露骨——敢不老实呆着给老子打掩护,一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老流氓一凛,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泥乎了,挂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心底叨咕着车轱辘话:“我啥也没瞧见……我啥也没听见……我啥也没瞧见……我啥也没听见……”
没瞧见和没听见都是自欺欺人,皇帝那些没脸没皮的话一字一句往他耳道钻,听得他好想死出去一会儿再死回来。然而还是不能死出去,只能活着在这儿熬油!
皇帝披着一张师兄的皮,调戏调弄熟门熟路,还净捡些语带双关的来说。说得吕相一张老脸险些熟了,可人家何大将军硬是油盐不进,啥也没听懂!
九五之尊接二连三地在“qíng”字上栽跟头,那声气儿能好?那底下人能不遭殃?那哭着喊着要跟过来的老流氓能不倒霉?眼见着窝边糙“稚绿娇红”的在跟前晃过来、晃过去,兔子老也憋着、老也吃不到嘴,能甘心?
吕相的先见之明明得不能再明了,这两天他一反常态,主动到主帐去找皇帝,皇帝去哪他都紧粘着,除了吃饭睡觉如厕,他争取基本和皇帝同进同出。皇帝暗地里暗示了他几回,让他别这么糨糊似的粘着,该gān嘛gān嘛去,他呢,不是装傻就是卖乖,你暗示你的,我反正得死跟着!
皇帝什么人?吕相什么心思他会瞧不出?人家想的是——跟就跟吧,让你跟,看你能跟到几时!
几天以后,吕相奉旨到延庆周边的平南善后,到了平南么,又觉着还算太平,没啥好善的,就一路溜达着转了一圈,回去了,进到延庆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们这一行人,连皇帝带臣下,并没有住进蜀宫内,只在内城空阔之地搭营帐,宿在营帐里。皇帝明面里的说辞是不便就此进驻,吕相才知道皇帝这是托词,明明是大将军不肯入住,他没奈何也跟着宿营帐,还非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这么些人住营帐当然也不合适,就把蜀宫靠后头的房舍打扫出来,分派给兵士们将官们,至于皇帝吕相和大将军么,官越大越不能和底下人抢地儿睡,于是这仨人都睡在了营帐里。吕相从平南回来,没进自己营帐,顶头大事儿是打问皇帝的行踪。他随便找了一位主帐周围的将官问话,头一句没啥,到了第二句,事儿就不大对头了。因那将官说的和他知道的不大一样。
“陛下不是去黑河口巡视了么?”他隐约觉得有哪儿不对付,然而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就这么顺嘴问了一句。
“回相爷,陛下召了大将军进主帐议事,天晚了还传饭来着……”答话的这位有意讨好,搜根剔齿说个光净,把皇帝给卖了还三不知的呢。
吕相一听,浑身的汗毛都乍了起来,背上糊一层冷汗——这叫什么事啊?!
早该猜到这是招“声东击西”!兔子憋了十来年了,如今天下基本太平,他憋不住了,使个计谋甩脱了“牛皮糖”,准备扑到窝边糙身上去“打滚撒欢”呢!
“快!去我营帐,胡chuáng上有个包袱,把包袱里木牌子给我拿过来!慢一步砍你的脑袋!”
吕相凶神恶煞地丢下一句话,掉转身奔走如飞,直奔主帐而去。回话那位动作也快,抢进吕相营帐里,见了包袱掏摸几下,抽出木牌就往外冲锋,吕相到主帐门口的当口,他也到了,双手递上木牌,吕相抄起,气急败坏地一头闯进去,半扇身子都过了门口了,就听皇帝在里头恶声恶气低吼:“谁敢进来朕杀他全家!”
吕相什么人,敢不分清轻重缓急?!现在“平天下”就差临门一脚了,为山九仞就差这么一簸箕土了,难道要毁在皇帝这一份不管不顾的yùqíng上?!
他就要进去!掉脑袋也得进!夷家灭族也得进!不然今后史书上要记他一笔:纵帝所yù为,陷国于危!
硬着头皮进到里边,烛光黯淡暧昧,一时看不清楚,不过耳朵可没闲着,立马塞了满耳朵的粗喘,还有皇帝qíng热当中的粘糊话:“行简……师兄身上难受……难受得离死不远了,就等你救命呢……你好歹可怜可怜我……”
吕相被蹬倒的桌板、歪倒的椅子、满地的盘碗碟盏弄得举步维艰,一路小心了再小心,差错百出地摸到了正当中,刚好看到皇帝想要“入正题”,身下压着被药翻了的何大将军,师兄弟角力角得挺费劲,师兄面红脖子粗,师弟也一样的满脸绯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药的。吕相进来的不是时候,那时节师兄正待入港呢,听见动静一分神,师弟抓住时机,狠狠喂了师兄一记老拳,砸在肚腹上,师兄痛极,着了恼,下手没轻没重,“哧啦”一声布帛裂,师弟一身“本钱”就这么摊在烛光下,师兄见了顿时发疯。吕相见了急出一脑门子的汗,这一声“哧啦”索xing成了最后一根稻糙,“咵哒”一下压断了他的“君臣大防”,他做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动作——抄起挂在营帐左边的一张古琴朝皇帝砸过去,正在忙活的皇帝估计没想到在夷家灭族的死命令下,居然还有人敢进来讨死,一下没闪开,那琴正正砸在了龙腰上,差点没把皇帝给砸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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