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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今朝/过期的守候_眉如黛【完结+番外】(29)

  小傻瓜,别这样看我。

  没过多久,他们两个果然开始吵了,要麽避而不见,要麽怒目而视。新饲主总喜欢在老饲主房门反锁了的时候,站在他门前,不敲门,只把一只手静静地贴在门板上,他时常那麽站着,暗地里的心思名目张胆,人前演得倒是栩栩如生:“维维,我们晚了。”他总这麽说,却攥紧了拳头,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使了一遍又一遍。

  老饲主自从被我咬了那一口,见了我脸上总露出讪讪的神色,偶尔大着胆子走过来,握着我的爪子掂一掂,也是赔尽了小心:“富贵,记起我没有。”我气急败坏地把爪子抽回去,跳到一旁的柜子上,弓着背朝他厉声咆哮!如此两三次,他就再不靠过来。我只是一时想不通,只要他肯再多哄我几次,我一定顺水推舟。没想到有一天,他忽然就不哄了。

  我夹着尾巴在走廊上等他,好不容易等他出了房门,他行色匆匆一眼都不看我。我呆了半晌,趁门没掩上,用脑门顶着门fèng一点点钻进他屋里。原本空dàngdàng的书架上面,不知什麽时候摆满了盆栽,仙人掌,南天竹,巴掌大的金钱树和海芋,每一株都绿油油的,少说也有几十株。只是这麽抬头一看,就望见青葱的绿意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我仿佛闻到了小茉莉树和米兰的香味,颤巍巍的从半空中跳下。我浑身软得厉害,看准了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用力一扑,稳稳落在上面,再用爪子勾着被子,连打了几个滚。带着他味道的被褥夥同chuáng单组成一个安稳可靠的蛋壳把我团团裹在里面,真好。我仿佛还抱着他,他也抱着我。

  不知在里面躲了多久,突然听见谁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然後停了下来。我脑袋拱了拱,供出一条fèng,朝外面张望,发现新饲主站在门口,也呆呆地看着书架上盈满的绿,像是才发现门板里面,原来是这个模样。那仿佛是一面生机勃勃的墙,是一粒新奇的种子,被风从很远的地方卷来,落在钢筋水泥的城堡里,从容地伸开了枝桠,霓虹灯光黯然失色。新饲主静静地走进来,在架子前站了一会,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点笑。他找了个玻璃杯子,盛了点清水,给每盆花都浇上一点水,滚着晶莹水珠的叶片,出奇的漂亮。

  我蜷在被窝,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只觉得满地墨绿色的yīn翳越来越淡,再一抬头,夕阳斜斜地挂着。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胡乱躲进chuáng底的纸箱,没过多久,门铃果然响了,旧饲主的脚步声死气沈沈的。我听见新饲主一路跟着低低地唤:“饭热好了。”

  没人应他,脚步声直往房里走来。chuáng晃了一下,随即是抖被子的声音,门紧接着上了锁,我知道老饲主就睡在我头上,心跳得厉害,等夜深人静了,才悄悄地从纸箱里又钻出来,跳到chuáng上。我看见他侧着身,压着被子的一角,两只脚都露在外面,想给他盖上,用了半天的力气,那chuáng被褥还是纹丝不动。我慢慢地蹲到他肚皮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心里像是有一杯清澈透亮的水,它们在杯子里轻轻地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刚要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又睁开瞥他一下,再闭上,又睁开,心里极安稳,又总是不安稳。

  我gān脆站起来,抖抖全身的皮毛,又往前走了几步。ròu垫按在他身上,软软的,几乎站不直。我试着蹲在他胸口上,不过我一蹲上去,老饲主的表qíng就变得相当痛苦,像是喘不过气,我知道我重了点,没想到重到了这种程度,只好又讪讪地跑下来。姿势换了许多个,到最後还是睡在肩窝里最舒服。第二天一睡醒,发现自己还在用尾巴缠着他脖子,爪子按着他的脸,趁老饲主还没醒,赶紧又跑到chuáng底躲了起来。

  第二天老饲主走了,新饲主叠被子的时候,看到一chuáng的猫毛,眼神yīn鸷地把我揪了出来:“是你吧。”我表qíng呆滞,双眼无神,心里暗暗地想,男人嫉妒的嘴脸真可怕。他过了一会,把我的猫笼子提到他房里,又把我关进去。我登时怒火中烧,我还有几天的命?还能活几个月?我恣意妄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谁管得着!我撞着笼门,乱吼乱叫,把猫尿拉得到处都是。新饲主脸色铁青,一时间也束手无策,半天才说:“他还病着。”我呸!就算猫猫狗狗不利於康复,我可以远远地看,何必要关着!

  那天晚上我缩在笼子里,一直睡不着。老饲主睡得又快又沈,倒是他,半个晚上一直在翻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看见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嘴里直喊:“维维,有车!”我浑身一哆嗦,只知道傻傻地看他。他睁着眼睛,半天才明白过来,浑身发抖,重重地喘息着,到後来往後一倒,瘫在chuáng上,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我突然如坠冰窟。

  他活该,要在半山买别墅,把夜里弄得特别冷清。可我不明白,我只是猫,有些话猫不能说,怎麽他也不能说。我又想起老饲主,我心里其实有饲主,满满的都是饲主,我只是难过,他醒的晚,我活的短,只要我死了,谁还记得我的守候,风华正茂和老态龙锺,还能在一起厮磨多久。

  我记得老饲主离开过我好几次,我从rǔ臭未gān到毛发苍苍,心境换了又换,一次比一次艰难困苦。忽然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整整两天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新饲主一个人。新饲主看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瘦得厉害,只剩下气势还在,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富贵。”

  他嗓子都是哑的:“他不回来了。”他说完,过了许久,看我还蹲在原地,又说了一遍:“他不回来了。”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觉得仅剩的一些韶光,也在这五个字里头一点点耗尽了。我要是能再年轻几年,现在肯定撕心裂肺跳进大雨瓢泼中luǒ奔到街道另一端,我会年复一年地去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和时光尽头。可我已经老了,跑也跑不动,吓傻了也哭不出来。我总觉得我心里装着一杯水,他走一回,杯子里就哗哗地洒出半杯水,他再走一回,又哗哗地洒出半杯。洒到最後,杯子都空了,一只气息奄奄的老猫抱着渐行渐远的梦能赚得谁的一回首。

  那天之後,我就彻底地老了。我听不清别人说话的声音,看不清眼前的人,脑子昏昏沈沈的,没有梦醒之分。别人把牛奶和熬得稀烂的猫粮放在我面前,我仍然直蹬蹬地躺着泰山崩石而色不改。我听见有人摸着我的脑袋说:“快死了吧。”

  又有人说:“都活这麽久了,死了也不奇怪。”还有别的人把我翻个身,给我打了几针营养剂,统统於事无补。我听见噪杂的钢琴声和汽车喇叭声响个不停,我心里那个杯子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人肯给它倒点水。不知道捧着空杯子熬了多少天,终於听见新饲主喊我的名字:“富贵。”我被他笨拙地拎到半空,他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辆单车,扛着我下了楼,把我轻手轻脚地放在车篮子里,我像是一个大面团,被网兜勒得变了形状,jīng神再不济也给吓醒了,卡在车篮里哀哀地直叫。

  新饲主一翻身,跨坐上单车,两只手撑着车把,一只脚蹬着地另一只脚死气沈沈地踩着脚踏,眼神yīn鸷地冲我嘱咐:“富贵,听话。”我一个激灵,心想他一定是怕我死在屋里,特意要带我抛尸野外。我连忙一个劲地乱扭,尾巴绷得笔直,却不敌新饲主在我头上用力一拍:“坐稳了。”

  他果真踩起车来,这麽多年,亏他还记得怎麽骑,车轮轨迹歪斜了一下,扭着往前骑去,越来越快。他开惯了车,一出别墅区,就冲着小型车道一路猛踩,临门一脚的时候才回过神,老老实实地驶回了自行车道。阳光正是和煦的时候,地上撒满了铜钱大小的金斑,我在车篮里仰着头,看见他头发被风chuī得直往後飞,牛rǔ一样金白色的阳光涂亮了他的前额。

  正在风里直打寒颤的时候,我听见新饲主告诉我:“富贵,别老窝在家里,都窝出毛病来了。以後每隔几天,我就带你出来晒晒太阳。”我这是心结,郁结於心,他懂什麽,路边一排排笔直的行道树葱绿健壮一如当年,地上我们一人一猫两个影子都被拖得长长的,我用qíng至深他也能勉qiáng算个好人,正微眯了眼睛,又听见新饲主低低笑了一句:“要是他也在就好了。”

  傻子,我是追不动了,你为什麽不追。

  他骑着单车,把我一路载到看得到海的地方,走了那麽远,连他也微微喘着。新饲主把单车锁在公路边上,像夹公文包一样箍着我,从一米多高的路坝上胡乱爬了下去。他晃晃我,把我的脑袋扶正了,低低地说:“富贵,是海。”

  我睁着眼睛,看见奇形怪状的礁石後面,一条蓝色的细线从远方朝我奔来。新饲主双脚着地的时候,鞋里进了沙。他蹲下来,把皮鞋脱了,赤着脚走了几步,又蹲下来,把裤脚也挽了起来,脚下的路面从硌脚的碎石子,慢慢变成柔软的金白色的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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