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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19)


此后数次城下jiāo战,清平关守军一扫往日猥琐之风,使的尽是些不要命的打法,拼着胸腹上给人捅上一枪,也要扼断敌人一手一足。鬼军也还罢了,什方、的尔敦众军却是招架不住,一退再退。车宝赤所率秋蒐军在守军势若疯虎的反扑下,更是bào露出足以致命的怠惰毛病,短短三四日间,伤亡已达千人。这两扇著名的一踢即破的纸门,此时竟宛如铁板一般。直至七月初七,双方仍呈僵持之势。
初七当日,御剑亲自领兵出战,八阵开阖如鬼魅,攻破城南金边、白水、兰屋三寨,二百余户尽成焦土。离火、坎水二部以长枪挑起人头,向城门守军炫耀挑衅。城关守军厉声痛骂,复推出百余千叶士兵头颅,倒悬城门垛子之上。屈方宁临门远she,以铁玉扳指压弦运劲,手中月下霜拉到极致,一声厉响,穿透石墙,羽箭直没至翎,将一面城墙都震了一震,灰尘扑簌而落,人头也落下十余个。千叶众军轰然叫好,城门守军相顾失色,立刻就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惜哉一没这份手劲,二没这份准头,来来去去还了几百箭,也没有一支中了标的。及至huáng昏,双方各自回营休歇,城门上下,只有血污人头各悬一方,两两相顾,不解其语也。
入夜时分,屈方宁安置了本部将士,从道伦处出来,只见天气朗朗,云朵如纱,远处传来苍凉的歌声。他驻步回头,向数十里外的清平关遥遥望去,心想:“此刻子厚表哥、贺小九他们,在gān什么呢?”
到军务处报了伤亡耗损,出得门来,只见巫木旗吆五喝六,命人散开。他双手举着一个漆盘,其中热气腾腾,似乎放得有物。屈方宁凑去看时,见是一碗寿面,旁边放着一个小小酒壶,还摆了四色酒菜。遂好奇道:“谁过生辰么?”巫木旗忙嘘了一声,道:“快别作声,将军不许人张扬的。”屈方宁惊得一步站住,道:“今天是将军的生辰吗?”巫木旗赶快按住他的嘴,几乎打翻了盘子:“就叫你不要作声了!”
这生辰一事,屈方宁跟随御剑多年,竟是从未听说。想来是他身居高位,别人总要找点因头拍他的马屁,他又是个最不喜这些chuī捧谄媚的,因此年年生辰都躲过去了。遂想:“这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一个以战为生、凶神恶煞般的人,偏偏挑了个最qíng致缠绵的日子作生辰。”
一路胡思乱想,直到主帐门口,才理了理衣装,准备掀帐入门。一猫腰间,忽然灵窍一动,将上衣几枚领扣悉数解开,把喉结锁骨都露出来,这才举步进帐。
这一步还未跨出,只听主帐深处一个低低的声音颤抖道:“……城内兵防排布、环庆军备往来,都在……小人这张图里了。”
他头皮一紧,立即无声无息地收回了脚,背心紧紧贴住帐门,心中骇然:“那是谁?”
但闻御剑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接着帐中传来纸页翻动轻微的沙沙声。少顷,他森严漠然的声音响起:“倒也详细,难为你了。你叫甚么名字?”
那颤抖的声音登时多了几分喜色:“小人……傅天明,前日阵前……与将军打过照面的。”
屈方宁一瞬了然:“又是一条卖国狗。”心qíng却意外地十分平静,已无第一次见文僖时那充塞胸臆的愤懑怒火,只无言地望向天边星月,一手探入腰间,握紧了易水寒冰冷的剑鞘。

第62章 飞星

空空然站了片刻,只听帐内传来二人对答之声。御剑问得散漫,傅天明却是每一句都答得心惊胆战,说几句话,擦一把汗。屈方宁听了几句,心头疑云大起:“舅舅是御前禁军统领,这些年常戍京畿,不曾北上一步。我子厚表哥在禁卫营中历练,那是子承父业,没有和贺小九并肩上阵的道理。何况他一带就是六千人,就是奉命监军,也不该如此劳师动众。”御剑恰也问到此事,只听傅天明伏首道:“其中缘故小人也不深知。只听说这趟差事是沈七侯爷自己讨的,太子殿下劝止不住,只得特特的指派了这一大批人仔细看护着。”御剑微一颔首,道:“听说赵随与他是自幼一处读书的jiāoqíng,同窗之谊,自然非比寻常了。”忽而一笑,嘲道:“可惜他千里迢迢盛qíng美意地送来,沈七却不怎么领受,转手便送给边关戍军做人qíng。看来落花固然有意,流水却是无心。”傅天明叩首道:“将军明察秋毫,凡人莫能及。”
屈方宁对南朝朝廷错综复杂的人qíng脉络知之甚浅,只依稀听出太子派兵保护沈七监军一事,于礼制大大的不合,御剑一听就知道有问题。遂想:“这太子倒是xingqíng中人。”料来自己的朋友奉命前往险地,自己也是要徇qíng枉法,好好地拨一队卫兵看护他的。
又听御剑问起荆湖军下落,答曰“分散到四营八寨去了。”又问:“近日可曾召回了?”傅天明道:“第四军前日曾回来一次,给贺将军指着鼻子骂回去了。”御剑道:“好大的威风!这是他自己的命令,还是沈七的?”傅天明踌躇道:“依小人看,多半便是沈七侯爷的谕令了。贺将军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御剑双目微暝,仰靠军座之上,似在思索某事。傅天明跪在他脚下,呼吸都不敢放重,只是举袖默默擦汗。
忽听御剑问道:“今日七夕佳节,你们城里有甚么玩意儿没有?”傅天明再料不到他问了这一句话出来,懵怔了一刻,才忙答道:“也没的什么。与往年一样,商贩做些果食花瓜儿卖,小童儿头顶荷叶四处讨豆生,妇人望月穿针,弄些九连环、七孔针之类的,乞些手巧罢了。”御剑淡漠道:“兵临城下,倒有闲心过这个。”傅天明道:“都是沈七侯爷疏引的。要不是他来了,端午都早已没人过的。”御剑似来了兴趣,问道:“哦?他还好这营生?你详细说。”傅天明道:“是。沈七侯爷第一天来,就把城内外的石墙、字碑、铭文、壁画都觑了一遭,又命人端了笔砚好生抄录誊写。这一向又不知发了甚么兴头,只管往城东一名张姓老匠人家里去,成日阶斫竹节,浣练叶,做盂兰盆。民生军务一概不理,平时有事通禀,连人都找不到的。”御剑哂道:“照你说,果真没有一点正经了?”傅天明思忖片刻,一拍脑门道:“是了。三五日前,他曾请了城中上上下下四十多个教书先生前往一叙,却也没甚么jiāo待,只吃了一桌宴席就散了。那些酸丁可都得了意,走路都带了三分傲气,只说跟文曲星有同杯共饮之谊,别人都要高看一眼的。城里私塾本来多自荒芜,这几日可不又开起来了。”
御剑沉吟少顷,冷冷一笑:“上上下下无一务正业的,看来南朝确是气数将尽了。”微一欠身,看住傅天明笑道:“你弃暗投明,倒是个俊杰。”
傅天明连称不敢。御剑示意他跪过来些,口中道:“你们南人最重忠孝之道,此举虽有悖逆之嫌,想来也是为一家老小、父母妻儿打算。这图亏你耗费心血做来,足见你是个有qíng有义、手腕了得之人。我有心许你一官半职,却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他手长脚长,此刻倚了黑铁军座,一臂垂下,在傅天明头颈上随手抚摩,仿佛抚摸一头狗子一般。傅天明脖颈垂得低低的,撑在毡毯上的手青筋微突,畏畏缩缩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将军发问,小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屈方宁在帐外聆听半晌,怒意半点不吐,刀鞘却已捂得热了。正寻思如何批削了这个jian人,却听御剑轻轻叹了口气,一手仍抚在傅天明后颈上,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南朝偌大一段朽木,早无中兴之望。朝廷昏庸无道,猥琐不堪大任;官员贪赃枉法,只顾中饱私囊。士农工商兵无一不苦,连年重税,遍地灾荒。国之不以为国,家更不能为家。到底是用了什么迷魂大法,诓得你们一gān人前赴后继,争相为之献身?”
傅天明浑身一颤,嗫嚅道:“将军说哪里话来,小人如何敢……”
御剑抬起一脚,踏在那张军备图上,两下揉成一团:“傅指挥使,你这图纸九真一假,原本也可鱼目混珠了。可惜我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旁人对我说道一句假话,在我眼前有半分心虚,我都再清楚不过。”说到末一句,又低声叹了口气。
一言既出,傅天明脸如死灰,举身待逃,后颈如有千钧之力覆压,如何挣得起来?
屈方宁在外听得分明,亦是大惊变色。待要寻隙闯入、撒娇卖痴,忽然想到最近二人关系疏远,想要如上次一般假借因头,未必十分自然。一迟疑间,只听帐内格格有声,却是人体骨节活生生断裂之声。偷眼望去,只见御剑五指深陷傅天明颈中,将他整个上半身提得离地而起。傅天明满面紫胀,双手却死死向御剑伸去:“家国之qíng……豺láng永不会懂……御剑天荒……你……不得好死……”
御剑手臂肌ròu如铁,指节处发出碎裂之声,语气仍是不起风波:“傅指挥使,你心怀大义,甘愿身败名裂而死,多少算一条汉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胆敢在我眼前唬神弄鬼的人,我都恨不得亲手……杀死。”
他恨不得三字说得甚重,憎厌之意不言自明。屈方宁在他身边多年,极少听他如此直接流露qíng绪。只听傅天明一阵濒死急喘,喉头发出一阵异声,随后一切归于沉寂。心中正怦怦跳时,只听御剑提声道:“是宁宁么?进来。”
他只得应声走了进去,见傅天明双眼睁得极为可怖,满脸不甘地尸横就地。御剑命人抬了下去,见他衣衫松褪地侍立一旁,目光才温和了几分:“什么事?”
屈方宁稳定心神,含糊嗯了一声,道:“听巫侍卫长说……”眼睛转到他手边的漆盘上,见一碗寿面动了两三口,此时都已蚀了,酒菜却分毫没动。遂改口道:“……来替他收拾碗盘。”
御剑会意,笑骂一句,站起身来。屈方宁忙道:“将军,你不吃了么?”御剑径自向门口走,道:“端上,跟来。”只得托了漆盘跟出去。见几人抬着傅天明尸体往西北方匆匆去了,心中默默记忆。
这一夜月色却是清朗怡人,二人一前一后行至营地东头一座矮丘,御剑择了个当风的地方坐了,别的一概不取,只从他手中漆盘中拿起酒壶,对嘴喝了一口。屈方宁瞅着他道:“将军,你犯禁了。”御剑拿酒壶往他脸上一碰,笑道:“如何?要罚我?”屈方宁抹了抹脸,佯作无奈道:“算了,今天就给你破个例罢。”说着,也跪坐到他身边。
御剑笑道:“多谢少宰大人手下留qíng。来,敬你。”往盘中一只小小酒杯中斟满一杯。巫木旗行事一向马马虎虎,今日备的酒器也不知从何捡来,小巧玲珑之极。屈方宁一口饮尽,几乎连喉咙也没打湿。遂两手执杯,往他眼前一伸,口中不满道:“我怎么就用这么小的杯子呢?还没一个指甲盖大!”御剑大笑道:“小孩子当然吃小杯子。”倾过壶嘴,又给他倒了一杯。
虽是七月盛夏之夜,边关也是风冷沙寒。屈方宁喝了几杯小酒,身上出汗,给风一chuī,打了个哆嗦。御剑张开腿圈住他,让他靠在怀里。屈方宁一则怕人看见,二则也害怕与他碰触,推道:“不要你抱。”御剑笑骂道:“翅膀硬了你?抱也抱不得了!”屈方宁挣道:“小时候才这么抱的,现在我长高了,你也……不方便。”
御剑倒是给他弄笑了:“你现在一共多大?还给我小时候!”两腿伸开,给他密密实实搂进怀里。
屈方宁本来百般别扭,给他安安静静搂了一会,心qíng也逐渐沉定。灰白的细沙随风飞起,将二人并放在一起的军靴皆浇上一层白灰。风里隐隐约约传来血腥气,隔得太远,也闻不真切。漆盘中的腌鸭舌、熟牛ròu已被遮掩得吃不得了,只有酒还可喝。御剑一手将他手臂托起,就手喝他的残杯。见他呆呆出神,出声道:“小猴子,想什么?”
屈方宁遥遥望着天边山丘轮廓,轻轻道:“想你送我的白象。”眼睛阖了起来,埋首他颈窝之中,声音更低:“……想我们在江南的时候。”
御剑心中一阵柔qíng触动,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今年不得空了,明年再带你去一次。”
屈方宁摇了摇头,眼睛依然闭着:“一次足够了。”复睁开一线,道:“你送我的虎头鞋,上次我一口气都给烧了。后来托人去做,也没有做出来。”
御剑左手握着他的手,举杯一划,低笑道:“烧了?八百里?”
屈方宁也笑了出来,鼻腔突然一阵酸楚,回握他的手,放在胸口玩。
御剑耐着xing子陪他做了个láng狗,又做了个兔子,笑了两句他脾气坏,好好给他一点东西,不是摔个稀烂,就是烧个jīng光。后来又道:“过几天叫人送两车来,任你烧。”
屈方宁想象了一下他驾着两顶大车去宣州大肆采办蝈蝈笼、鹁鸪灯、银皮子鼓、薄荷糖的qíng状,靠着他笑了半天,一边笑得乱滚,一边拧来拧去,保护杯子里最后一口酒。闹到最后收场了,在御剑身上挨了一会儿,反而自己把酒杯送他唇边去了。说话却是混沌支吾,平素的伶俐口齿都使不出了:“将军,祝你……这个,年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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