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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49)


御剑见他人虽离开席位,仍不时看一眼妻子,神色中关怀殊甚,心中一阵怅然:“他如今的脾气大不同了。换在从前,谁敢给他这种气受?”料想他现在要是发起火来,浑身上下的镯子、戒指、耳环叮叮当当,不知要摔坏多少东西。一时有些好笑,嘴角一动,便说甚么也笑不出来了。
少顷,小亭郁举杯来谢,饮罢,又寒暄客气一阵,才各自回位。他向总管略一示意,便离席出了门,只觉在这修罗场中多呆一刻都是煎熬。出门只见夜空如墨,冷雨中白雾迷茫,狂欢的人们早已散尽,四周一片空寂。他辨认了一下马厩所在,才踏出几步,只见身后帐门打起,屈方宁护送着妻子出来了。乌兰朵仍是那副恹恹不乐的神气,短短几步路,也叫了车子来接。车旁那名侍卫身着毕罗王军的藏青色军服,加之皮肤黝黑,在夜色中几乎就看不见了。屈方宁小心搀扶她上了马车,见夜雨寒凉,又解下自己的披肩替她披上。直到车子消失在营地对面,这才进门去了。
御剑在暗色中看了他许久,才回神走向马厩。只听辘辘声中,乌兰朵低低的声音从远处的马车里传来:“你今天去哪儿了?”
一个带着毕罗口音的男子声音应道:“乌兰将军今日在秋场大会……选拔新兵,属下也跟去帮忙。”
乌兰朵哼了一声,道:“他又拿活人当靶子了,是不是?明知我……,还成日造这些孽!”
那男子似乎不敢直斥将军之非,只模棱地答了一声:“是。”
乌兰朵跺了跺脚,道:“是什么是?一个大男人,每天是是是的,一点主见也没有!”
这句话形似斥责,实则毫无愠怒之意,语气中还有一丝小女孩般的娇嗔。
那男子隔了一会儿,才叹息般开口道:“……是。”
乌兰朵噗嗤一声,似乎都被他气笑了:“敖黑儿,除了是,你还会说甚么?”
那男子声音中也带了些笑意:“公主说的话都是真理,我自然只能说是了。”
乌兰朵格格一笑,突然嗳哟一声,像是车子颠簸了一下。
那男子关切道:“公主小心,前面有雾。莫尔,点两支火把,把雾驱开。”
车厢沉寂下来,似乎乌兰朵正怔怔望着茫茫前路。许久,只听她厌倦的声音响起:“敖黑儿,世上很多东西,是不是都跟这白雾一样?看似缥缈美丽,其实里面甚么也没有。”
那男子也沉默一刻,才低声道:“……也不是都这样的!”
言谈间寝帐已至,他便跳下车去,搀扶乌兰朵下车。公主的手在他肩上放了许久,才缓缓收了回去。
御剑耳力过人,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只觉阵阵心惊。先前公主在席上话语尖酸,他还道是孕妇心气急躁、喜怒无常所致。听公主与这侍卫软语呢哝,言笑轻佻,与在屈方宁面前判若两人。想到她厌倦易怒的神气,不禁心中生疑:“她当年一心要与……成婚,如今心愿已遂,反而不如意了?”
他对人间qíng爱看得极明,自然知道公主与那侍卫之间不那么简单。但在他心中,始终无法明白一件事:“能和宁宁在一起,还会有甚么不满?”
其时他离席已久,见了这一番qíng形,不知怎地,又鬼使神差般回到了宴席之中。场中女眷都已散去,男人愈发放làng形骸,无所顾忌。rǔ母要抱着沙琳娜去睡,巫木旗偏追着不肯撒手,还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小铃鼓,逗着人家小孩儿玩。一边玩得起劲,一边还不忘夸赞小亭郁:“你这个女儿生得不错!不如认老巫做个gān爷爷,以后使劲疼她!”
小亭郁笑骂道:“你想得美!我是桑舌烧香拜过的哥哥,你将来还要叫我一声大舅子!”
巫木旗大感没趣,叫道:“我不来!你和绰尔济那老滑头一样坏。”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屈方宁,乞道:“小锡尔,等你儿子生出来,认我当个爷爷如何?老巫替你喂了那么久的马,一声爷爷总也抵得了!”
屈方宁才从大帐一隅走来,深红礼服如鲜花着锦,脸上也泛着一层酒意的晕红,闻言眼睛亮亮地一笑,道:“你替我喂了马么?那可多谢啦!”豪气地将巫木旗一揽,在他耳边故意低声道:“可是啊,巫侍卫长,公主的哥哥,就是柳狐将军的女婿。那我的儿子,就是柳狐将军的……甚么孙。你要当他的爷爷,可要想清楚了!”
巫木旗立刻露出了十分嫌恶的表qíng,手掌连连在鼻子下扇动,叫道:“不要了!不要了!”又唉声叹气,似乎对老狐狸横cha一脚之事深表遗憾。
小亭郁吩咐rǔ母带走女儿,继续取笑道:“你这么喜欢,自己怎么不生一个?”
屈方宁却端着一杯乱洒的酒,摇摇晃晃走向御剑的席位,几乎是摔坐在他身边:“御剑将军,今天咱们的酒水是不是太薄了?都没见你怎么举杯。”
他整个人一走近,御剑只觉一股艳丽的甜香充斥鼻端,不知他衣服上熏染了什么香料。见他醉态可掬,向旁让了一让,口中道:“没有。”
屈方宁唔嗯一声,却是自说自话地夺过他案头的酒壶,揭开盖嗅了嗅,不满道:“什么酸坛水,也拿来伺候将军!”一叠声地催促侍卫,去取上好的汾酒来。御剑止道:“不必麻烦,我也该走了。”屈方宁不管不顾,只拿酒杯底砰砰地砸着桌案,大声道:“快去!快去!”待酒送到,又亲自拍开泥封,满满倒了一海碗。小亭郁几人都看着他笑,乌熊几个更是不顾死活地开始起哄。郭兀良也在旁助兴道:“方宁今天好高兴啊。”屈方宁跪在案前,几乎用全身点了点头,道:“我好久没跟御剑将军喝酒了!”左手捞起海碗,却把右手的泥封向他面前一递,豪慡道:“敬你!”
身旁的人无不抚掌大笑,御剑也莫名笑了笑,从他左手里夺过酒碗,一口饮尽,向侍卫道:“带你们将军下去休息。”
一名瘦小枯gān的侍卫上前,将屈方宁扶着坐下。屈方宁哪里坐得住,背靠着帐壁直滑了下去,胸口裹着一块醒酒毡,一身衣服乱糟糟的,一边衣袖完全皱起,露出一截光滑纤瘦的手臂。镯子也只剩一个,吊儿郎当地箍到了肘弯处。御剑只看了一眼,便起身yù走。
只听屈方宁在地下,口齿不清地问道:“将军,我听人说,八月中旬的时候,苍láng城里轰——的一声,东城都炸开了,火星爆得到处都是。真有这回事么?”
御剑只得道:“嗯。只是工匠试炼罢了,没什么大事。”
屈方宁仰在地上,鼻子里不知在哼哼什么,含糊道:“那就好。我还以为又下陨石雨了,白白担心了好……几天。”一乜眼看见巫木旗,又哈哈地笑起来:“要是巫侍卫长轰的一声没了,我妹子说不定一个后悔,就答允嫁给你了!”
巫木旗怒道:“老巫怎么就没了?况且我没都没了,她再后悔答允,有什么鬼用?”提起脚来,就往他脸上揉去。
御剑喝了一句,推案而起,道:“多谢顾念,我先告辞了。”
屈方宁还在躲避巫木旗的脚,见御剑已在四五尺开外,便看着他一笑:“将军gān什么这样客气?真当咱们是外人了!”
御剑心道:“我倒宁可与你是外人。”与小亭郁打个招呼,这才彻底出了门。
这一夜却不甚安宁,不知是风雨作怪,还是自己心神不定,连做梦也是yīn邪古怪。
他梦见自己与屈方宁在激烈争吵着甚么,两个人都很不冷静,彼此针锋相对,一点也不肯退让。醒来之后,争吵的内容已经全然记不起了,只记得屈方宁气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bào起,——他突然想起,梦里的宁宁上衣的领扣是敞开的,露出一大片gāngān净净的脖颈,皮肤上甚么也没有——突然轰的一声,将手里一个东西往地下摔去。直到落地才看清楚,那正是小亭郁女儿的襁褓。
他在梦里霍然一惊,就此醒了过来。奇怪的是,梦里最鲜明的印象,不是因为宁宁摔掉了别人的孩子,而是那股qiáng烈的、需要自己去善后的烦乱感。似乎在梦境的那个时刻,宁宁还在自己的庇护之下,惹下的烂摊子都要自己去承担。
他躺在寝帐的大chuáng上,看着漆黑穹隆的帐顶,忽然想起从前做的另一个梦。在梦里,两个人完全恢复了从前的关系,在绿得流蜜的大糙原上一边说一边笑。宁宁专注地看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全是美丽的笑意,不管他说什么都予以最快的回应。那qíng景美妙得——就像梦境。
但就在这令人迷醉的氛围中,他如同中了邪魔一般,向妺水边某处一指——那是如今白羽营的所在。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屈方宁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明媚得仿佛要哭出来一般。他笑着说:“我还没结婚呢!”

第81章 红云

十二月初,一道飞马急报传来,安代王连夜召开国会,连刚刚回到雅尔都城的御剑都请了过来。他赶往王帐之时,只见十七军将领毕至,屈方宁也在其中,睡眼惺忪,jīng神不济,颧骨上浮着一层病态的绯红,似乎有恙在身。身上也只披着一件白底金边的军服上衣,纽扣散乱,更显单薄。黑石长桌旁列坐肃穆,人人脸色凝重。安代王述说事由,原来扎伊近日平地里冒出一名落魄皇子葛尔泰,自称乌赫尔般与废后南秀次子,手中握有扎伊传国玉玺,高高打起复国的幌子,直斥布仁楚王位来历不正,凡经他手签订的盟约,一条也不能作数。扎伊在毕罗、千叶双重打压之下,政权早已名存实亡。一些不甘国土沦丧的将领、贵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竟有不少赶去投奔的。如今流窜在什察尔城附近,招兵买马,滋扰边界。众人一时相顾讶然,询道:“葛尔泰这支势力出现得好不突兀,不知背后是何人扶持?”安代王脸颊肌ròu颤动,一语不发,只将手中一枚黑色符令向桌上掷去。烛光下人人看得清楚,令牌上镌着一朵殷红如血的云。
小亭郁骤然前倾,一贯冷淡秀丽的脸上涌现切齿恨意,齿fèng中迸出一个名字:“屈林!”
安代王低声道:“不错,屈林!他子承父业,贼心不死,一场窃国梦至今未醒。不将他连根铲除,难消我心头之恨!”环顾众人,高声道:“谁愿替寡人诛之?”
众将振臂高呼:“愿替大王讨贼!”群qíng激奋,纷纷请缨。小亭郁连请三次,复咬牙道:“此人与我有杀父之仇,我这六年来日思夜想,便是亲手割下他的头颅!”安代王感其孝忱,点头允诺。又向御剑道:“我昭云侄女遇害,也与此人脱不了gān系。”御剑森然道:“我当一并报还。”安代王即下令鬼军、西军共同出征,讨伐葛尔泰伪政。郭兀良忽向屈方宁道:“乌兰将军当日手刃大叔般、禾媚楚楚二人,天下知闻。倘若随行前往,适时叫破假皇子身份,伪军失了头领,自然难成气候。”
御剑听他理由牵qiáng,心中苦笑:“兀良这是在助我与他和好么?”
屈方宁咳嗽两声,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仍应道:“还是郭将军考虑得周全,那末将便带三千人随行掠阵罢。末将曾为屈王爷家奴,对其人品秉xing略知一二,想来多少也能替两位将军参详意见。”
小亭郁心qíng正激动,闻言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好,咱们一起去!”
安代王听到“三千人”,神色缓和,笑道:“你们年轻人感qíng好,那有甚么可说的?”商议一番,就此定了。
御剑暗忖:“我先行一步,避开与他二人并肩作战便是。”一时众人散去,只听屈方宁咳嗽不断,一出帐门,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不由上前一步,就想解下自己的黑氅替他披上。随即脚步一顿,心道:“他未必愿意穿我的衣服。”手只微微一抬,便又放了下去。忽而蹄声疾响,却是他手下侍卫踏霜前来,手中挽了一件雪白的貂裘,并暖手炉、雪帽等物,一应俱全。顿觉可笑:“他现在身份不同了,要甚么都有人伺候。何必外人来献殷勤?”跨上越影,自顾去了。
屈方宁给额尔古扶着上了马,怪道:“多事。”向鬼城方向一瞥,压下雪帽,嘱道:“前几天西营来的那位客人,可以请他回去了!”
三军整饬几日,倒是西军与乌兰军同行先发。乌兰朵嫌自己臃肿难看,不愿从车中下来一步,只向屈方宁敬了杯花茶就走了。阿日斯兰夫人抱着孩子,关切地问了半天她的肚子,又问她派侍女在屈方宁身边没有。得到回答之后,掩嘴一笑,轻轻打趣道:“男人这个时候,最容易在外头胡来。左右是自己手里的人,还比外面那些不gān不净的女人放心呢!”
乌兰朵冷淡地笑了一声,道:“我对他放心得很,再放心也没有了!”说罢似也觉得不妥,掩饰般咳了一声。
御剑远远听到她刺耳的话语,眉心不禁一蹙。屈方宁那不堪的流言他自然也听说过,只觉无稽之极。以他亲身上阵的经验看来,宁宁非但“行”,简直很是可以。不但尺寸不差,倘若喝点小酒,或者意趣到了,那持久和硬度几乎能与他媲美。可惜不能亲口作证,无法向世人坐实他的能耐。此际听乌兰朵语带嘲讽,心头忽的一跳:“……莫非宁宁跟她在一起时,……有问题?”
但这件事qíng是不能深想的,于是硬生生扼住念头,将全副心思放到了红云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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