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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84)


此时帐中羊腿已不再滴血。卫兵抽出刀来,将腿ròu削成极薄的一片片,浇以滚热血酒,奉送至众人面前。安代王持酒而立,大声道:“诸位,今日你我同饮此酒,他日踏平苏颂王宫,便将阿斯尔那老狗,并他妻子、儿女,一族老小,也一刀刀如法pào制,给我大千叶将士下酒!”
众将轰然叫好,高举血酒,一饮而尽。
出帐时已近三更,北风极烈,寒气啮人。御剑饮过羊血,浑身更如火烧一般,只穿了一件贴身汗衫,胸襟敞开,连大氅也未披。出门上马之际,见屈方宁笼着一件其白如雪的裘袍,连脖子也裹得严严实实,手挽追风,正在雪地中望着自己。
他见屈方宁目光十分奇异,既似含讥带笑,又似满溢浓qíng,心中微微一动,暗想:“宁宁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觑见他唇边残留一抹血痕,便随手替他拭去了。
只听屈方宁眼睫轻颤,望着他胸前垂下的那枚白玉扳指,轻声道:“大哥,衣裳添些,莫要着凉了。”
御剑听他语调不稳,只道是他体质不足之故,怜惜道:“大哥不冷。”见他只带了一名缩头缩脑的亲兵,只顾在前头打着火把,毫无伺候主帅上马之机灵。遂将他腰身一托,轻轻送上马背。
屈方宁将身坐正,踏入马镫,缰绳在手臂上缠了几缠,却并不前行,微一俯身,从革囊中抽出一张白色长弓来,正是那把御剑亲手相赠、如今他已无力拉开的“月下霜”。
他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向御剑道:“大哥,自你铁血断折,一直没铸成甚么趁手兵刃。这把弓从前是你之物,如今正是可用之际,你拿着用罢!”说着,便直递到御剑面前。
御剑只觉他今夜处处透着奇怪,伸手握住弓箭粗糙如鳞片的一端,忽道:“宁宁,你不愿回去,想与我一起打到天山么?”
屈方宁嘴角微微一翘,道:“有甚么不愿意的?以后什么时候去不得,何必急在这一时。”策马行了几步,复转头向他一笑,道:“大哥,我替你看家去!”
乌兰军即将撤回,营地已迁至城外。行至中途,雪地中人影稀疏,连火光也隐没不见。屈方宁一路未曾开言,这时才忽然道:“你老家主信誓旦旦,说对付文僖已有绝妙法门。我倒想问问,究竟是甚么万全之策?”
王六一直瑟缩着身子走在马前,闻言只唯唯诺诺:“是,是。”
屈方宁不耐烦道:“是什么?我说得明明白白,千叶已知南朝在背后动作,如今后境悬空,御剑天荒必向文僖施压,迫使赵延下令停兵。文老贼如不能令他安心,他只消一道口令,我这个局便立刻破得gāngān净净。如今红云军也已在我调度下起兵,那是将西军绊在西南唯一之途,举手定成败,再无重来之理。你老家主说得不清不楚,要我如何安心?”
王六苦脸道:“是。非是小人隐瞒不报,老家主说了,此事极尽玄妙,与圣上近年最为尊崇的一位真人大有关联;甚么天人jiāo相,为而不争,老家主自己也一头雾水,小人愚蠢,那是更加不知了。这位真人现居文太师府上,不过论起jiāoqíng,与我们老家主却是旧相识了。”
屈方宁心道:“老皇帝沉迷求仙炼丹,huáng惟松从此处安cha人手,倒是半点不错。”想到南朝上上下下几万名官员,贪恋权势者也罢,一心报国者也罢,自这位道君皇帝以下,一举一动,都被迫弄些神神鬼鬼的虚头。一时又觉讽刺,又略感宽慰,见王六眼神飘忽地瞧着自己,忍不住给了他一马鞭:“你鬼鬼祟祟的,还有什么屁要说?”
王六抱头逃窜道:“不敢,不敢。小人方才见大人与鬼王将军如此这般……,实在是ròu麻了些。”他畏惧屈方宁鞭打,话一出口,便逃得远远的。
屈方宁嘲道:“这算甚么了?换在几年前,比这ròu麻十倍的都有。”微微一顿,道:“他若是知道我这一去必败无疑,一定亲手将我片成几百片,连眼睛也不眨。你信不信?”

第103章 终章二 匕见

次日,屈方宁、小亭郁辞别安代王,从孔雀城返回妺水。千叶遣车唯、的尔敦两军为先锋,御统军坐镇中央,鬼军、绥尔狐军护持两翼,向风雪牧场以西全线出击。安代王披挂车宝赤旧时衣甲,金刀红袍,口中喝声不绝,一连斩杀数人。众军见大王悲痛之下,犹自威风凛凛,更无半点退缩,无不拼死奋力,一路势如破竹,十一日之内,已将战线推进至牧场中心以北。那面猎猎招扬的千叶大旗,也cha上了苏颂王宫西北方最后一道门栓——一座名唤焉姑山的重镇。柳狐在特尔佳斯山下误入huáng惟松圈套,已然大伤元气;与车宝赤城下一战,又折损哈gān达日一员骁将。哈gān达日身份尊贵,在毕罗颇得人心,一朝身死,对士气亦有挫伤。如今千叶大举来袭,朝中局势紧张,人才亦复凋零,柳狐便有天纵之才,一时也无束手无策。何况御剑对他排兵布局了如指掌,任他如何东奔西突,始终打不开局面。眼睁睁看着敌人半只脚已经踏入家门口,自知正面难以抵抗,越xing壮士断腕,将西北方向军队悉数撤回,于雪错湖畔全面集结,准备背水一战。
千叶与毕罗世代为敌,这一次bī得老对头走投无路,自各军统帅以下,无不雄心勃勃,士气昭彰。焉姑山城垛之下,日日夜夜回dàng着将士们不知疲倦的欢歌。御剑与绥尔狐几人议事出营,在城头暂立片刻,便见四五队兵士高歌而过。其中一队年纪最小,连队长也不过十四五岁,脚步飒沓,把臂而行,歌声嘹亮之极。凛风朔雪中听来,令人心胸为之一慡。绥尔狐兴之所至,信手打起拍子,随声应和。御剑赞道:“久闻老将军善歌乐,果真名不虚传。”
绥尔狐摆手笑道:“不是我自谦,年轻时喉嗓尚可,倒也唱过几百个歌。如今老了,不成啦!”口中说着,向那队年轻士兵遥遥望去,叹道:“我与他们一样年纪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每逢大战前夕,都兴奋得浑身燥热,夜里常常要起来浇冷水。自打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从此消磨了骨头,别人的地盘也不馋了,珠宝女人也不要了,只想早点回家去,搂着老婆娘睡一觉。将军你说,这是个甚么道理?”
身后一人与他最为相熟,此时便应声笑道:“甚么道理?自然是嫂夫人手段高明,将你这把老骨头吊得死死的了。”
亦有人附和道:“老将军所言非虚。男人成了家,就好比野马归了主人,从此三餐一宿有了着落,奔波劳累也有了念想。就是脱了辔头,断了缰绳,走出千里万里,也是要回来的……”
御剑虽娶过两位妻子,却从未有过甚么离家之思。听他们说得热闹,眼望夜色中大旗飞舞,细雪纷乱,心中忽然一动:“不知宁宁现在在gān什么?”
归营时夜色已深,鬼军向来纪律严明,此时篝火边仍有谈笑者,间或以皮袋相碰,仰头畅饮。御剑还未开口,乾天部统帅已在旁道:“如今天寒地冻,沿途一直抢不到甚么像样物事。大王前日替王子殿下庆生,寻遍了六军,才勉qiáng凑足一桌酒宴。将士们身边早已无酒,袋中灌的都是雪水。”
御剑只道:“那也罢了。”他耳力过人,相距虽远,亦听见将士们火边话语,多是年长老兵唾沫横飞,向小兵chuī嘘往日战功。他千叶国土地贫瘠,水糙不美,连牛羊也比别处瘦小些。北方寒冬极其漫长,多年来得以苦苦捱过,全赖开chūn入冬之际,向四边悍然伸手,qiáng取豪夺。千叶兵自十二岁起征,半大小子,最是要ròu下肚的时候。盖因常年食不果腹,动起手来比常人更为狠戾,堪称穷凶极恶。他年少之时,率兵所到之处,周边各族无不四散奔逃,连牛马也无暇带走。当时糙原传言,千叶兵一旦饿得狠了,连人ròu都吃。只是近年疆域扩张,进贡丰足,丝绸产业亦渐成气候,这几年新晋的小兵,便不如老兵能吃苦了。见小兵们听到不可信处,嘘声阵阵,忽将老兵钳手钳脚地按住,灌了他一嘴雪水。他亦是个好酒之人,见将士们闹酒逗趣,喉咙也不禁有些发gān。舔了舔嘴唇,才想起帐中最后一壶酒已然见底,只得作罢。才跨入帐门,亲兵便来报:“南朝使臣到了。”召入看时,乃是文僖手下一名文官,当日在庆州曾打过照面的。他向那人脸上望了一望,开口道:“有劳宋天奇宋大人亲自来到,一路可还习惯?”
那人听他叫出自己姓名,忙不迭跪倒在地,颤声道:“卑职贱名,偏劳将军记挂,愧不敢当。”
御剑似笑非笑道:“我记挂你们,你们却未必记挂我。自我上月问起,到如今才缓缓地派了人来,只怕是先走了苏颂王宫一遭,也未可知。”
宋天奇惶恐道:“将军明鉴!文相接到将军手令,一刻也不敢迟延,上下打点完毕,便催促小人日夜赶来,如何敢生出别样心思!”口中说着,向手下连使眼色,十余名南兵捧箱抬笼,侧身而入,轻轻置于地上。侍卫举枪挑开其中一只箱子,只见金银灿烂,堆叠如山。再开一箱,则是翡翠玛瑙,五色鲜烂。最后一只藤笼中却是美酒数坛,气味醇美,封皮未揭,已经满室醺然。宋天奇道:“这十坛江南chūn,是从前送过几次,幸未得将军嫌弃的。虽非名酒佳酿,得来也着实不易。仓促之间,所备不周,还望将军体恤咱们一番孝心。”
御剑道:“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摆了摆手,让人收了下去。复问道:“文相既有这般闲qíng雅致,想来我信中所说之事,都已办妥了?”
宋天奇忙道:“好教将军得知,那huáng惟松已应召返回京师,吃了一顿弹劾,如今正在家中禁足。纵有cha翅之术,也飞不到将军面前碍眼了。如今太原军暂由副将马华章接手,此人在军中毫无威信,全然约束不住,扰得太原府中不得安生。这几天官中滋事扰民的状子,接得手也软了。”
御剑闻言,心中甚慰,笑道:“赵延对他一向偏袒有加,这一次却怎么舍得?”
宋天奇拱手道:“去年年初,一位王姓道士进宫面圣,自称天师座下清虚真君,有长生不死之躯,呼风唤雨之能。圣上初不甚信,只以平常道人相待。直至此人为人陷害,埋入地底月余。待主犯伏诛,掘坟认尸时,衣衫已经烂尽,面色仍鲜活如昔。有胆大者投石于身,道人忽挺身坐起,笑曰:‘扰人清梦哉!’自此深获圣上信爱,呼作‘京里先生’。行走居坐,皆不离分。对他一言一语,更是百般听从。好在这位真人虽是修仙之人,却颇有些世俗爱好,这半年来,倒与文相十分投契。文相与huáng惟松不睦,只须在他面前稍加提点,圣上何有不听的?他如今说一句,比别人说一百句都管用些呢。”说到后几句,不禁面有得色。
御剑微微颔首,道:“文相这位新朋友有点意思,下次不妨与我也引见引见。”忽道:“荆州军如何?”
宋天奇怔道:“荆州军?将军问的可是贺颖南么?他手下多是湖北乡下佬,如今chūn耕将至,均已遣回原籍,耘田cha秧去了。”
御剑哂道:“不愧泱泱大国,huáng河尚未解冻,南方却已回chūn了。”
宋天奇听他语带讥嘲,不知有何深意,只得连声称是。御剑道:“你回去罢!文相这一阵辛苦,我都记在心里。去年他嫁女入宫,荣升国丈,我未及道贺,错过了一杯喜酒。今年他这杯皇太孙的满月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了。”
宋天奇躬身道:“是,是。卑职定代为转告。”复一揖到地,道:“将军雄才大略,一统北方之日可期。谨祝将军心想如意,马到成功。”
御剑心中一声冷笑:“现下千叶毕罗开战,你们心中,自然巴望越乱越好。北方一旦平定,南朝便真有不死之身,也要皮消ròu烂,魂魄丧断。一番鬼话,难为他说得这样至诚。”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心中思忖:“huáng惟松如与屈林联手,此时绝无折返汴京之理。如无后路铺着,他当日向柳狐用兵,便是走了空。他是何等jīng打细算之人,怎肯这般铺张……?”才想到此处,胸口突然没来由一阵躁热,连心跳也加快了。他心中一凛,长身站起,深深吐纳数次,躁意这才稍减,思路却也断了。
忽闻帐外嘈杂,一个破锣嗓高叫道:“将军,将军,老巫给你送酒来啦!”
御剑斥道:“来便来了,嚷什么?”只见帐门挑处,巫木旗两边腋下各夹着一个酒坛,大刀阔斧地走了进来。背上高高负着一物,却是一只塞得满当当的包袱,都是他平日惯用的雪毡、靴袜之属。御剑道:“大王让你们送些军需,怎地连人也送来了?”
巫木旗放下酒坛,卸了包袱,两手砰砰锤着膝盖,道:“许久未随将军出征,难免有些心痒难搔。听小锡尔说,这次咱们拿下天山,往后便是好多年没仗打了。老巫如不趁此时捞一把军功,往后可拿甚么养儿子啊?”
御剑听他扯得不成体统,笑骂道:“老子原知道你没存甚么好心。”见他捶得甚为响亮,问道:“腿可还撑得住么?”
巫木旗连连摆手,道:“老巫这两条腿也是奇了怪了,本已烂了十之七八,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救了。不知怎地,给绰尔济老头针燎火烫地捣弄了一年,竟然好了大半,跑也跑得,站也站得,连yīn寒天也捱得住了,就是清闲日子越发少了。我欠了他这个人qíng,很有些不好意思,嘴也不和他斗了,还帮他扇风点火,摆弄些瓶瓶罐罐。还是小锡尔那天好意提醒:‘巫侍卫长,绰尔济爷爷前些日子与我们喝酒,说他药帐最近来了个老长工,gān活既卖力,又不要工钱。我寻摸过去一看,老长工没看见,倒是你替人家当牛做马,笑嘻嘻的挺快活啊。’呸!原来是拿我当苦力来着。亏我还对他十分感激,送了他许多药酒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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