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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86)


御剑眉弓一动,道:“我问你棵子坡余下族人如何?”
那亲兵忙叩头道:“回将军的话,余部已全数退入鬼城。我三万什方军誓以xing命镇守,敌军休想再向东行进一步。”
御剑唇角一动,似是yù言又止,旋道:“尽力而为。”
安代命军机处带他下去,当场指名了一位声誉极隆的长老,下令道:“立即拨取一批快马赶往鬼城,以本王名义与南军jiāo涉,不惜一切代价,将乌兰将军换回。”
必王子闻言,不由腹诽:“我们在天山下拼死拼活,他却在后方惹了一身骚!姓屈的若是还有一点骨气,被俘之时就该自戕才是。好歹也是一方将领,竟沦落到要父王派人前去营救,当真无能之极。”见车唯向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心中倒也有几分掂量,知道这话当着御剑不能出口,当下硬生生吞入肚里,脸上仍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只听御剑缓缓道:“马华章那一路人数虽宏,走的倒是取药的道子。只是荆州军中途忽然加入,便是南朝中有人qiáng势cha手了。我先前还以为姓赵的与毕罗私下达成协议,如今我族腹背受敌,毕罗却并无得力后应,料来并非如是。南军这一次其志不小,大王如今急于相谈,……恐非易事。”
安代王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留下他与一gān将领商议明日战事,举步出帐去了。
此际正是两军战场最广、战线最长、兵力投入最多之时,千叶自御统军之下,悉数听从御剑指挥。众将见他得知爱子落入敌人之手,仍部署如常,波澜不惊,心中均钦佩无已。散场时,绥尔狐、的尔敦等素日与他亲厚之人,便特意迟走一步,道:“南军战力疲弱,纵有甚么野心,也是痴人说梦。将军身有要务,无论指派我们之中何人前去,定然尽心竭力,将屈将军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御剑心中澄明:“南军此刻出手,看准的便是我抽不开身。他时机抓得如是之准,自是有要紧后着。宁宁在他们手上大有用处,xing命应是无虞,救却救不回来了。”当下简短道:“多谢各位美意。眼下拿下天山是头等大事,其他一概不论。”掀开帐门,率先走了。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彼此摇了摇头,才随之出帐。只见巫木旗站在山丘深雪之中,手搭凉棚,不住踮脚向营门望去。门口马蹄声乱,却是方才被安代王委派和谈的桑科长老,在一众侍卫簇拥下,颤步迈入马车,向东方一路行去了。
贺颖南触案惊醒时,只觉一阵喉gān舌燥。他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寻找热焰来源,才发现始作俑者正搁置在足边。
那是他的战利品——一把赤焰如火、沉玉雕花的长弓。
他揉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头脑尚未十分清醒。见弓身遍体流火,少年心xing忽起,伸出一指,从墨玉镂刻之间探了进去。只听一声轻嗤,皮ròu早着,忙缩手不迭。看时,指尖早烫出一个蚕豆大小的血泡。他骂声晦气,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揉匀。这一来愈发口渴难耐,往身上一摸,皮袋中只有些冷茶。见营帐中空无一人,遂扬声叫道:“贺明!贺明!甚么时辰了?”
只闻脚步匆匆,ròu香阵阵,间杂“老九儿叫我呢,给兄弟留点肋ròu”数句嬉笑,近卫长贺明晃身而入,应声道:“二更将尽了。”一面抬起衣袖,大喇喇地抹去嘴边油光。
贺颖南这几日与马华章商议绕行láng曲山之事,对方深谙道家真谛,机锋玄而又玄,一句准话也无。贺颖南生就的直爆脾气,与他推云手般你来我往,耐心早已告罄。遂将手中书卷一摔,骂道:“老子在这里闻书屁臭,你们在外头倒是潇洒快活。还不拿些来孝敬老子!”
贺明与他同在宗族之中,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论年纪还大他几岁,自然全不畏惧,只嘿嘿一笑,探头向外叫道:“你们几个,把那头死羊再翻觅翻觅,割几条ròu,替将军上火烤起。瘦的不要,全要那腰眼子上的。”应答几句,将头缩回帐里,道:“肥的没了,jīng的也剩不多,骨头烧一烧,倒还能啃下二两ròu来。将军要是还藏得有酒,不妨拿些出来与兄弟们快活。”
贺颖南与他们粗卤惯了的,闻言唾道:“酒没了,尿却有一壶满的。哪个嘴里渴,尽管到老子裤裆里头来喝。”片刻烤羊送到,果然只剩几根腿骨,烤得喷香焦糊。贺颖南腹中正饥,几口下去,便连骨头fèng也啃得gāngān净净。他大嫌不足,怪道:“太少,太少!怎地吃得这般急法,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贺明笑道:“将军说得轻松!咱们历次出兵,从来只有给人追得屁股着火、满地乱走的份儿。有时被打得慌了,连冷汤冷面也难得吃上一口,几时敢肖想他们的肥羊羔子吃?好容易打赢一回,不连本带利吃回来,哪里还有这等机会?”
贺颖南听到末一句,心有所感,忽推案而起,道:“走。”
贺明诧道:“哪儿去?”
贺颖南头也不回,径直往营左一座看守森严的牢棚去了。
贺明恍然道:“原来是去提审人犯。大半夜的,他倒是好jīng神。”跟上几步,忽而想到:“这人都抓来好几天了,早晚不审,偏在这当口来了兴致。莫是老九儿饥火烧心,要将那小蛮子杀来吃了?”他长年跟随贺颖南东征西讨,当年西凉国灭之际,曾亲眼见过屈方宁纵跃千军之间、连斩四个人头,对他那副全身而退、如鬼如魔的身手,迄今记忆犹新。当下打了个寒噤,心道:“这口味也忒重了!”
牢棚严寒似冰。屈方宁垂头耷坐地下,背靠一根拴羊木桩,盔甲皆已除去,只余贴身汗衫。两条手臂反拧在身后,颈中牢牢捆着一股粗绳。听见他进门,微微一挣,抬起头来。
贺颖南在他面前三尺止步,负起手来,放沉声调,道:“屈将军,你好。”
屈方宁鬓发散乱,垂落两颊,闻言头颈轻轻一甩,让沾着嘴唇的一绺长发飞开:“……落在你手里,有甚么好?”
贺颖南前日追击途中将他一支队伍杀得láng狈不堪,连人带马一并生擒活捉。自与屈方宁对战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压倒xing之胜利。闻言一扬下颌,道:“本将军抓了你,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屈方宁觑了他一眼,嘲道:“你抓了我?要不是背后有人给你撑腰喂奶打小抄,凭你那点微末本领,抓得到我么?”
他这句话倒是半点不错。贺颖南正是凭借huáng惟松所传密令,才得以在兴庆攻城战中大展拳脚。他向来有几分傲xing,此役既非自己真才实学,便不肯居功,更不愿夸耀人前。但当面被人叫破,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一指他面门,道:“你嘴巴放gān净些。我们联合出战,互通消息,那是理所当然,怎么是打小抄了?你那鬼王爸爸当着人教你排兵布阵,那才是正经打小抄哪!”
屈方宁不屑道:“我可没失过地丢过城,更没为手下那点虾兵蟹将不争气,bī得人家忠心耿耿的老兵死在乱箭之下。”忽而向上一抬眼睫,望见他手上烫伤,更是仿佛看见甚么笑话一般:“原来你爸爸却没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那也怪不得你,从小不得爹娘管教,只有一个亲大哥,又早早被我弄死了……”
贺颖南与他缠斗多年,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年宿敌,心qíng一向甚为微妙。对方虽是仇深似海的敌人,但不知怎地,一看到他身形面貌,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意。将他收监这几日,也没有丝毫侮rǔ为难。此刻听他提到贺真,登时气血上冲,道:“好,好!我倒忘了,五哥是死在你手里!”盛怒下一拳挥出,正中他左边脸颊。
他常年习练枪法,膂力非常人可比。屈方宁饱饱吃了这一拳,登时皮开ròu绽,颧骨鲜血横流,一只眼睛高高肿了起来,半张脸都变了形状。他缓了缓神,啐出一口血沫,反而露出笑意,嘶声道:“贺小九,这一拳算我欠你的。我劝你及时收手,免得日后后悔。”
贺颖南这一拳全无留力,虽戴得有四枚铜指套,仍打得手骨生疼。闻言冷哼一声,道:“便是打死你,却又怎地?”
屈方宁侧头在肩上擦去嘴边鲜血,还未开口,牢门口忽闻马蹄人语声。旋见贺明捧一支金翎细卷而入,搔首怪道:“半夜派人送信来,这可是破天头一遭儿……”
贺颖南识得金翎主人,顾不得屈方宁,忙伸臂接过。展信向灯光下看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还道自己困花了眼,忍不住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角。
贺明见他举止古怪,好奇道:“信里说的甚么?”
贺颖南太阳xué肌ròu扑扑一跳,屈方宁已替他说了:“说我这等身份的贵客可不常有,让你们将军烹牛宰羊,亲身作陪,好好地款待我。”
贺明平日也算气魄不凡,若换了别的战俘,早就一脚蹬上了脸去。但他对屈方宁实在十分惧怕,此刻听他口吐狂言,竟一时不敢妄动,还特意瞅了一眼贺颖南,等他示下。
不意一贯横冲直撞、一身是胆的贺将军这当口竟也缩了卵,虽则目光中充满狐疑,仍向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待牢棚中只剩他与屈方宁两人,贺颖南才将他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遍,开口时声音也已大不相同:“……你怎会与huáng……元帅识得?”
屈方宁嘲道:“我识得他的日子,比你早十年也还不止。你要取鬼城,他让你听我教导,是不是?先前我好言好语劝你,你为什么不听?万一用劲再多半分,打落我几颗牙齿,这会儿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说了。”
贺颖南气往上冲,右手指套呛然一紧,有心再揍他一拳。手臂几番提起放下,到底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僵声道:“……我诚心向你请教,你……若肯教我攻城之法,我……感激不尽。”
屈方宁左眼肿得只余一线,闻言抬起下颌,细细瞧了他片刻,唇边似有讥嘲之意,眼色中却微含赞赏:“我有两条锦囊妙计,你要听,不妨靠过来些。”
贺颖南走近几步,倾身向他,模样甚是滑稽。果听屈方宁轻声道:“鬼城东面悬崖下,有条秘道,可直达山顶。”
贺颖南怕他笑话,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问道:“那第二条又是甚么?”
屈方宁叹了口气,在他耳边道:“我这些年跟了我鬼王爸爸,养得身娇ròu贵,奇货可居。千叶要是派人来换我,千万莫要眼皮子浅,为些花言巧语、huáng白之物,就随随便便把我放了。”
正如御剑所料,毕罗与南朝消息并不互通,这厢千叶后院起火,毕罗仍是一力求稳,并无趁机翻云覆雨之举。半月以来,安代王的金帐又已向苏颂王宫bī近了百余里。这日午后雾雪正浓,御剑跨乘越影归来,只听亲兵报道:“桑科长老回来了。”其时绥尔狐、必王子等均率军在外,待他赶去时,大帐中只安代王坐镇,桑科神色惶惶地立在地下,几名长老陪侍一旁,他最挂念之人却不在其中。
他一早便知南朝不肯轻易放人,此时见帐中空空,仍不免一阵失落。安代王携他坐下,又亲手为他暖了杯酒,才向帐下道:“那边qíng形,你说与将军听罢。”
桑科揖道:“是。”便将自己出使之事一一说了。道是那太原军副帅马华章一收到拜书,翌日便派了大礼仪官过来,引千叶一行人入了兵营,盛馔相待。席间连称得罪,礼数甚恭。然而一说到乌兰将军,便满口曲里拐弯,一再推诿不知。桑科多番暗示,许他高官厚禄、锦绣前程,他不是装傻充愣,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与乌兰将军见上一面。马华章面露老大难色,一时说荆州军军务他无权gān涉,一时说贺将军此刻不在营中,拖拖拉拉,不痛不快,好说歹说,才勉qiáng领他去了。原来乌兰将军是被关押在一座羊棚之中,牢中昏暗,瞧不分明,只依稀见他侧卧地下,衣衫污秽,一边脸颊肿得老高,显然伤得不轻。本想跟他说几句话,贺颖南手下已匆匆赶到,污言秽语,动手动脚,全不顾马华章颜面,将他们一并逐了出去。他犹自不肯死心,陆续安cha人手前往打听,才探得贺颖南此番生擒活捉,并非出于自愿,似乎在原地候命,等人到来。乌兰将军不知为何,几番出言挑衅,惹得贺颖南bào跳如雷,若不是手下拼命拉住,只怕早将他打死了。桑科求见无门,派人递信进去,问贺将军要个明价,只得了一句:“你们要换他xing命,先将我贺家祠堂中那一十五座灵位huáng泉复生,变作活人。”桑科心知此路断绝,只好以金银开道,上下打点,好歹买得他在里头好过些。
御剑听到后来,眉峰越蹙越深,心中思忖:“贺颖南这支队伍,与京都素有gān连。他等的人,不是庄明义,便是纪伯昭。他留着宁宁的命,是要作大用处。那是甚么?……bī得我回鬼城么?”
安代王见他神色yīn郁,忙向桑科使个眼色,示意屈方宁身受惨状,不必一一述说了。
桑科会意,向御剑道:“临行马华章已向我许诺,近日内将乌兰将军移送到他营下,好生优待。”
御剑觑见他二人这番做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贺颖南是个空心肚肠。贺真当初一条xing命,他是不分好歹,牢牢记在了宁宁账上。若是真心要杀,十个脑袋也砍了,何必给他吃这些零碎苦头?”口中道:“姓贺的做不得主。他开的价码,原不必放在心上。”饮尽杯中酒,向安代王行了一礼,起身告辞。离帐之时,风雪迎面一浇,忽然想到:“……此刻汴京之中,还有个最棘手的人物。他心思毒辣,常开人之所不敢想,这一次手中有了筹码,只怕要物尽其用,榨得他血枯骨gān。是了,宁宁也猜到他要借自己大作一番,这才……故意出言相激。他是不要xing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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