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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22)


屈林却一眼看见屈方宁肩上那朵鲜红的女葵花,啧啧两声,碍着父亲在前,没有说话。但是揶揄之意不言自明,分明又在扯甚么少女qíng郎了。
屈沙尔吾缓缓扫视地下跪的三人,哈哈一笑,道:“谁说他犯了事?我是见他伶俐能gān,想挑件好东西赏他呢。”
他这么开颜一笑,帐中yīn冷的氛围一扫而空。
车卞一听大喜,连忙把珊瑚珠塞回兜里,那手脚别提多快了。
额尔古却信以为真,禀道:“我方宁弟弟不惯与人同寝,夜里有一点风chuī糙动,他就睡不安稳。王爷如肯赏一道门帘,替他隔一个单独住处,就是最大的感激了。”
屈沙尔吾笑道:“那有何难?你们兄弟三人各有各的本领,如能一心为我,将来立下大功,我便将……嗯,连云山下十顷地、二十头牛羊,全部赏赐给你们。”千叶律例,奴隶的一切都属于主人,自己不能拥有毫厘之物。他这样说,便等于允诺日后放他们脱离奴籍。
千叶贵族虽然富庶,平民却依然寒苦,家中最多养得一两头牛、五六头羊。水糙土地,更是奢侈之物,那是万万不敢肖想的。额尔古听他如此应允,喜不自胜,拉着屈方宁磕了十几个头。
他哪知屈方宁心中却偷偷在想:“就在一会儿之前,才有人向我允诺了同样的物事,数量是你的十倍。我连他的也看不上,还能看上你的吗?”
屈沙尔吾忽道:“额尔古,你与他非亲非故,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他担责丧命,你不后悔么?”
额尔古心中震惧,跪道:“我们兄弟几个幼年家贫,靠采捡燕窝为生。从他会走路起,就抱着一只小篮子跟我一起,无论晴雨,狂风bào雪,相依相随,从不独自离去。在我……小人心中,早已当他是亲生弟弟。”
他听屈沙尔吾语气,似乎不太喜欢他这个弟弟,一个铁塔般的身子自然而然便移了过去,挡在屈方宁身前。
屈方宁躲在他身后,只见屈沙尔吾也正看向他,一双鹰眼中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口中却道:“有qíng有义,当真难得!下去罢。”
屈林才向父亲问道:“御剑将军今日示和,父亲以为是真是假?”
屈沙尔吾依然目视三人离去的帐门,闻言嘴角一扯,微晒道:“真如何,假又如何?”
屈林只道父亲有意考较自己,道:“如是真的,便是父亲这么多年最好的贺礼了。就算是假的,借着那杯酒,也未必不能做成真的!”
屈沙尔吾听他语气激动兴奋,这才收回目光,道:“还早呢!”
屈林不甘心道:“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对小奴隶十分上心。如依父亲所言,牵动他丧子qíng怀,三五年间,便能潜入鬼城中枢了。”
屈沙尔吾gān笑一声,道:“说得轻巧。御剑天荒是何等样人?你以为他多年对我们贡送之物分毫不取,是为了甚么?我们能猜他的心思,他未必就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屈林心中一颤,低头道:“父亲教训得对,儿子轻敌了。”
屈沙尔吾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不怪你。别说你们小孩儿,就连我一想到要跟他做对手,也头疼得很!你选的这个人,也算有些手段的了。他若能计算得当,十年之后,大概能派上点用场。”
屈林怔道:“十年?御剑天荒当真如此可怕?”
屈沙尔吾看着他年轻的脸,微微笑道:“十年,二十年,又有甚么要紧?父亲老了,还有你在!”
屈林迎着他慈爱目光,鼻腔一酸,叫道:“是,父亲!”
屈沙尔吾点了点头,忽道:“你对他,是十分信任的了?”
屈林心中领会,答道:“他至亲至爱之人,都在儿子掌握之中。何况儿子对他了如指掌,此人除了建功立业,别无其他念想。只要他羊皮契书还在,跑不出这片土地!”
屈沙尔吾深深看他一眼,片刻才道:“听说你还把那柄寒冰短剑借给他了?”
屈林道:“是。他在其蓝大展身手,全赖此物。”提及此事,不禁面有得色。
屈沙尔吾缓缓抚摸手上翡翠,沉声道:“我将短剑送你之时,说过甚么来着?”
屈林不明道:“父亲说,这把剑锋利无双,能断恶龙之喉,能斩仇敌之首……”
忽然之间,心中一寒,下一句话便说不出口了。
屈沙尔吾颔首道:“你要记得父亲的话,莫被那寒气反噬了手指!”
屈林双手紧握,躬身道:“是。将来功成之日,儿子会亲手折断,绝不假手他人!”
宴席上每一道杂烩、ròu炙,都嗞嗞冒着油光,ròu香四溢,吃到嘴里,每一个人都赞不绝口。
但这珍馐佳肴的原料,可不怎么好看。清洗原料的地方,更是蚊蝇成群,腐臭不堪。
回伯就在一道隆起的土梗上,就着远处的篝火,专心地翻洗着手中一条肥大的马肠。别人叫他喝水歇息一会儿,他也听不见,只是埋头gān活儿。比起周围那些一瞅见奴隶长、总管转背,就拼命偷懒的人,态度简直不能再端正了。
直到背后一热,汗津津的贴了个人上来,也只是举起马肠对火光照照,口中极轻地问一句:“对付两个老狐狸,不容易吧?”
背后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连说话也懒得说了。
一会儿,车卞瘦瘦小小、猴儿似的身影出现在篝火边。也不知他往总管们手里放了个什么,总之虽然宴席还在源源不断地开着,他立刻就能回去了。
回头一看,屈方宁又睡着了。于是背了他起来,一起走上了去通帐的路。
暑气还没有下去,星星已经出来了。
额尔古见他背得吃力,拍了拍自己的肩,道:“我来背他吧!”
屈方宁嘀咕了一句:“回伯,好臭。”手却不放开他脖子。
于是回伯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依然背着他。
额尔古见他半醒不醒,忍不住问:“今天王爷问我们是不是兄弟,那是什么意思?”
车卞嘻嘻笑道:“多半是见我们古哥健壮可爱,要给他找个婆娘。先探一下口风,免得被哥哥弟弟几个一起睡了去……”
他说得太也龌龊,额尔古连叫了好几声“放你娘的屁!”连回伯都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额尔古又好声好气地问:“我说咱们从会走路就认识了,行不行?”
屈方宁轻轻嗯一声,道:“行的。以后都这么说。”
额尔古想到自己跟他的jiāoqíng平白又添了几年,心里高兴了,又去接他来背。屈方宁抬腿踢了他一下,叫回伯走远些。
车卞却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想我古哥,从小力大如牛,招兵点将,八岁就打下小燕山一半地盘。古哥要摘的巢窝,哪个敢说半个字?只有方宁弟弟刚来的时候,那小眉头蹙的,不理不睬的,给足了他气受!我们还眼巴巴地等着两个人打一架,谁知过了一夜,就手拉着手、亲亲密密地一起走了出来,一个爬着山,一个在山脚下望着……啧啧啧!这才是天生要做兄弟的!”
屈方宁也踢了他一脚:“说得不对!不许这么说了。”
车卞躲着他的脚:“哪儿不对?刚来的时候不对?还是手拉着手不对?”
屈方宁睁开眼睛,瞥他一眼,也不说哪儿不对,只自言自语地说:“将来我升帐行赏,不论功劳,只论jiāoqíng。跟我多一年jiāoqíng,就多赏一百斤huáng金……”
车卞忙不迭地说:“认得的!从小就认得的!方宁大人!你还没出娘胎,小的就认得你了!”
额尔古跟屈方宁一起“呸”了出来。回伯忍不住又伸出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回来一看,屈沙尔吾果然没有食言,真的另起炉灶,给他们开辟了一座侧帐。虽然也是废旧布料拼凑、虫啮孔dòng丛生,比起原先四十人共居的通帐,简直如天堂一般了。车卞早就发愁没处藏他那些珍珠宝贝,一见这么一个天然的藏宝窟,大叫一声,在帐中泥地上打了十几个滚,一边嚎叫“方宁弟弟,我的心肝!二哥爱死你了!”
回伯也懒得鄙夷他了。他也没有别的拾掇,只摸黑捡了几件破旧布衣,抱了两束gān糙当chuáng褥,就去奴隶长所在的备帐取水。夏天抢水的人最多,去得晚了,连洗马、刷锅的肮脏残水也没有。好在今日王爷寿辰,大半奴隶还在前面忙碌,又有车卞金钱开道,打的一盆水还算gān净。
屈方宁也抱着水盆过来,却不忙着脱袍子,先把那朵女葵花摘了下来,珍惜地放在一旁。回伯打了个手势询问,屈方宁解开手臂上的白纱,五指翻转,无声地回了一句话。
“希望之花。”
他这件袍子崭新柔软,虽然可以穿着,却不属于他。连着束发的金环、手上的指环,足上的金圈儿,也不属于他。重要的场合,屈林让他打扮起来,以便带着这么一个gān净漂亮的美少年出场。别人看不到的场合,这都是要jiāo由司务总管保管的。
屈方宁洗完一个澡,把浣洗过的袍子挂在系绳上晾着,等它chuīgān。两只手捧着脸颊,显得闷闷不乐。
回伯擦了两次身,转头看着他。屈方宁湿湿的头发都贴在脸颊、脖子上,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仰着看人,显得更年幼了。
嘴里还嘟囔着:“本来今天很高兴的,给老狐狸拦腰一问,现在背上还流冷汗呢!”
回伯不禁失笑,真的探手过去,给他摸了一下背心。似乎并没有汗湿,放下心来,又给他探了下脉。自从他从其蓝回来,一晚寒热症发作,差点没把回伯吓死。如不是当哑巴当得娴熟,早就骂出声来了。一问,说是先被“易水寒”冻伤心脉,又给“流火”炙烤肺腑,手足阳明、少阳、太阳、太yīn、厥yīn诸经无一不受损,寒热之症发作频率虽减,程度比之前却更严重得多。饶是屈方宁紧咬牙关,也给折磨得呻吟出声。回伯忿怒之余,把昭云儿和御剑天荒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只碍着不能出声,手语打得再恶毒,别人看到了也不明白。
屈方宁反而安慰他:“没事的,我能忍!这么攒齐了一次发作,比以前还好些呢!”
回伯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打手势道:“我必想个法子治好你。”
车卞从帐里探出头,招呼两人去吃饭。又把宴席上偷来的烤羊腿晃了晃,非常得意。
回伯chuī着一口小凉风,正是舒服惬意,不想动弹。膝盖一沉,屈方宁也倒了下来,枕在他腿上,修长的手指伸出,夸张地比着手势,说今天王爷给的种种赏赐。
但他嘴唇轻动,却问着另一件事:“回伯,你教我的这套掌法,重逆脉络,掣变吐息,我练了这几年,身法、步法都远胜常人。我原以为是愈快愈好,讲究的是先发制人,这些年只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但一个人眼睛再狠,出手再快,也不能反客为主,cao控自然万物。今日我苦想河面一片树叶,心中别无他念,好似白纸上一支墨笔似的,给它画了一条漂行痕迹。回头一看,它真的就在那儿,跟我心中所画,一点儿也不差。”
他手中比完了赏赐,又换了宴会上屈林叫三个人出来表演的事。
“回头一想,这事儿以前也不少!有时别人一拳打过来,我心想:打得不好,要是向左下一些,我就能反手砍中肚腹啦!脑子里刚这么一转念,那人真的就向我想要的方位打了过去。我很容易地砍翻了他,还以为自己料敌先机呢!有时顺其自然,有时全无道理,对方无一不从,全都乖乖地顺从我的心意,一点儿也不违拗。我虽然有些奇怪,也不作深想。今天第一次对付远处的事物,更明显得多。回伯,这是甚么缘故?难道练了这套功夫,连眼中视物也大不相同了?”
回伯怔怔望着他,连手势也忘了打。直到屈方宁在他眼前挥了挥,才回过神来,胡乱打着手势,口中道:“原想过几年再告诉你的,你既发觉了,就讲给你听罢!你心中枯叶之‘画’,乃是身入物境、自然御化所致。当此时,人境一体,物我两忘,吐息与之同调,心意与之共鸣,你心中节奏,已进入枯叶流动之韵律、漂浮之路径。你已非你,而成为了枯叶本身!你知道它所在之处,那是再自然不过,就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肩膀手指。这套掌法名叫‘天罗’,那是罗织万物众生、入我觳中之意。如是有形之网,任凭如何严密,终究有疏漏之处。但我这张网,本身便是万物!自己张开天罗地网,又自己跳下去,敢问天下,何人可逃?何处可逃?”
他说起自己这手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功夫,神qíngqíng不自禁也飞扬起来。语调虽轻,话语中已经大有当年鲜衣怒马、睥睨江湖的快意。
屈方宁睁着一双眼睛,听得甚是入迷。他倒是不懂这功夫的奥妙,只想:“自己变成枯叶,那可好玩得很!不知能不能变成一只鸟、一朵花?”
回伯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微笑道:“这道理是我从……以前的兵刃中冥思出来的。霜钟流水,瑟瑟微微,只是初窥门径;断肠声远,寂然空林,亦是凡人之境。再上一层,不过秋水在天,huáng叶在地,朱丝弦底音犹在,人不见,数峰青。谁能入我忘qíng之国,空空之境?我是江心秋月,何用手挥五弦!我曾与人笑言,这功夫练到最后,会不会与日月共行,与天地同寿?幸好现在功夫废了,这些伤脑子的事,也不用想了。以你的资质,原本……唉!我天生畸脉,颠乱芜杂,那是不用说的了。qiáng加于你,却害你落下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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