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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28)


屈方宁脸上一红,却不肯回答。
御剑早看到他脸上残留着好几个红红的胭脂印,混着雨水,那模样真是凄惨得紧,笑道:“知道你逃不过这一劫。”示意他坐过来,拇指抹上去,给他弄gān净。
巫木旗却毫不明白,还凑过来追问。御剑挥手把他赶到一边,道:“这是世上最难抵挡的一个厉害招数,名叫……‘少女之心’。你是不会懂的了!”
巫木旗立刻觉得被看轻了,辩驳道:“怎么不懂?将军你年轻的时候……”话音未落,御剑一脚把他蹬出去了。
这才向屈方宁笑道:“看来那水边不能再去了。”
屈方宁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道:“再也不敢去了,着实有点儿怕了!”又瞥着他,带点笑地问:“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给女孩子追着么?”
御剑还未开口,巫木旗在帐外大声接口道:“那可不是!北起天山,南到大理,到处都是蝴蝶儿似的女孩子,追得我们将军东奔西逃,无处藏身。到最后忍无可忍,一咬牙,把个鬼面具戴上了!意思你们爱追不追,老子就是不让看了!”
屈方宁恍然地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看着他的面具的目光,也变得大为不同了。
御剑很是不满巫木旗的拆台,提声道:“赶紧给老子生火来!”又往屈方宁脸上捏了一把,笑斥道:“不许听他胡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凶,人人见了都避之不及,岂有不知死活追上来的?”
屈方宁握着他的手,眼中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明地就是在说:“我才不信呢!”
巫木旗总算把炭火生好,双手捧着放进帐里来了,一边叮嘱屈方宁小心湿气,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烤gān。屈方宁口头答应着,却不忙着脱,反而从怀里取出一双银灰色的手套,小心地烘起濡湿的一个尖角来了。
巫木旗见了,又好奇了,道:“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呢!”
屈方宁点一下头,认真地烘着手套,道:“朋友送给我的。”
御剑见那手套银光点点,丝质柔软,背面印着一株淡青色的忍冬,腕部的褶皱jīng美异常,束带上缀着一圈亮闪闪的细碎宝石。顿时明白了,笑道:“真是位心灵手巧的朋友!”
忍冬是西军标帜,常年在láng曲山驻地高高飘扬。屈方宁见他猜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又微微把头一扬,道:“那当然了,是我的朋友嘛!”
御剑同安代王、郭兀良、车宝赤几人是从小在一起的jiāoqíng,一路扶持鼓舞,感qíng深厚,绝非常人可比。他对少年时代结jiāo的qíng谊,最是看重。见屈方宁跟小亭郁亲密,喜爱又多了几分。
片刻,炭火暖红,将帐内照得暖洋洋的。屈方宁把身上衣衫都脱下来烤着,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脊背。巫木旗嘴里笑他是个“小毛jī”,手上却东翻西找,取了件御剑的黑色统帅服来,给他披着。这是件冬衣,比夏衫更大了一些。屈方宁穿在身上,袖子挽了好几挽,才勉qiáng拿出手来。御剑撑着手看着,又逗他道:“你们家没给你吃什么好东西啊。这么久都不长个!”
巫木旗立刻拉着屈方宁,到那大帐的穹门旁比个子去了。屈方宁给他拉着,挑了御剑一眼,轻轻地对他打个手语:“是你长得太高啦!”
御剑看得高兴了,等巫木旗出去给他们打扫武场、准备箭靶的空儿,向他道:“这手势好,打得好看!明年下了江南,你也这么打着。”见他袖子掉下来一边,拉过来给他卷了几卷。
屈方宁十分期待,应道:“好!”想了想,又连忙道:“那你可不能把我弄丢了。我不会说话,又不认识路,一会儿走丢了,就回不来了。听说南人对我们很是讨厌,肯定也不会给我饭吃。饿上几天,我就没有了!”
御剑想了一下他一个人满脸迷茫、敲着半边破碗、凄凉地走在南国风雨中的qíng形,忍不住大笑起来。
屈方宁轻轻哼了一声,道:“一点儿也不好笑!像我这么出色的学生,你再也找不着了。就这么饿死了,多么可惜呢!”
御剑笑道:“你说得很对,很有道理。看来我要给你补几堂南语课了?”
屈方宁眼睛倏地一亮,抓住了他衣袖,道:“好!我要学!”
御剑故意道:“这个不在约定之内,你要学,先得叫声好听的。就来个雅致点儿的,叫夫子,叫先生!”
屈方宁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不叫!”
御剑佯怒道:“不教了!”从láng头椅上正坐起来,作势要把他甩开。
屈方宁膝盖蹭着他,几乎要跪到他大腿上,摇着他的袖子,很可怜地说:“那我要饿死啦。”
御剑明明知道这是装的,以他的身手,身在江南富庶丰饶之地,岂有饥饿之虞?见他口齿虽然软糯糯的,眼中可全是狡狯之色,显然也在向之昭示:我就是装的,你上当不上当吧?
还是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么个可爱的当,上一上也无妨。当即狠狠拍了他一把,道:“饿死你算了!”起身牵着他的手,带他向后山寝帐走去。
屈方宁一边露出yīn谋得逞的笑,一边还故意要问:“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儿?不补课么?”
御剑一扬手示意要打,屈方宁立刻逃到一边,笑个不停。身上长长的统帅服在地上拖着,像一条裙摆丰厚的长裙,沾了许多泥水。见御剑盯着他,连忙挽了几把,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叠,很小心地走起来,又像个刚到丈夫家跳炭盆的新嫁娘了。
那模样任凭谁见了,也发不出火来。御剑也气笑了,道:“我怎么就不能当你长辈了?小屁孩子!老子大你十五岁呢!”
屈方宁笑嘻嘻的,却不说话。心中暗暗地想:“这你该去问屈王爷。都是他不许我顺你的意,我可是被教唆的!是很无辜的呀!”想得有趣,自己又偷偷笑起来。
御剑这寝帐别具一格,屈方宁站在门口一看,就忍不住“啊”了一声,东张西望,想看看帐顶是不是开了个窟窿,或是哪边帐面裂开了,把外面的风放进来了。要不然,怎么能满地杂物、衣冠堆迭,刀枪、茶具、围棋,兵书丢满一地,这么乱糟糟的呢?
御剑倒是非常坦然,从几枚黑白棋子中大踏步走过去,面不改色地说:“男人住的地方,就该是这样。”
屈方宁好奇地把地上两件卷成一团的衣服提起来,只见颜色尚属gān净,不知道到底是穿过没洗,还是压根没穿过。问道:“巫侍卫长不给你收拾的吗?”
御剑在角落一堆立轴中翻找,随口道:“男人嘛,总要有自己的秘密!”
屈方宁十分不以为然。以其凌乱的程度,纵有什么秘密,恐怕连自己也是找不到的。
御剑此时已将一卷画轴拉开几尺,欣然道:“就是这幅了。看着!”将之悬上铜钩,一拉系绳,一幅长长的画卷便展了开来。
屈方宁猝不及防,一抬头,那幅画正映入眼帘。刹那之间,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画卷上笔墨淋漓,赫然绘着江南的大好河山。
他沉静片刻,凝目望去,但见奇峰瑰丽,河曲萦带,满川烟雨,浓淡合宜,真是说不出的清丽气度,朗朗风华。多看几眼,简直恨不得走进画中,成为那柳池边的三秋桂子,一蓑桃花。
御剑见他眼中粼粼闪光,呼吸都不对了,笑问:“有何感想?”
屈方宁呆呆道:“美极了,真想在这画里过上一辈子。”
御剑微微一笑,道:“你跟我想得一样。”看着那画,指道:“南人给咱们攻城掠地,毫无还手之力,武人还能磨磨刀枪,文人就只得寄qíng山水了。这寄qíng的态度不对,画出来也不太好看。有人心中峥嵘不平,一皴一笔,尽是刀兵之气,全然失去了灵妙的气蕴。有的又太过虚无缥缈,上下一空,自以为不食人间烟火,其实灵魂尽死,神骨卑怯。这一幅‘千页图’,却难得有一段不卑不亢的态度,既不恃美而傲,也不惧势乞怜,天真平和,大象希形。这样坦dàng的qíng怀,在南人之中可说极为罕有。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为而为,善始善成’罢!”
屈方宁于此一道半点不懂,顺着看去,只觉云水寒林,皆美到极处,白宣枯墨之间,又隐约有一股深深的招引之意,温雅和善,并非遥遥在上,高不可攀。
又见画卷的右上角,湿朽了一大块,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画上题有几行小字,头几行已被濡没,依稀可见写的是:“……盛日月之珠玑,户盈丹霞之罗绮。俯仰旦暮,犹萤火明灭于枯糙;雷霆霹雳,如夏虫振翅于篱落。灼灼兮桃夭之华,浩浩乎宇宙之风。暮chūn作宰,胜饯或可待之。以长安古意,杨柳依依,盛之入席;江陵千里,青山妩媚,具以为黍。烟波素手,殷勤捧袂;花时久雨,渌满金谷。开门客至,客能饮一杯无?”
左下的题跋则写着:
“辛卯年三月初三午时,于留云借月斋小寐。起后戏作,兼怀五郎。”
他静静看了片刻,问道:“将军,你刚才说,这幅画叫甚么名字?”
御剑道:“叫‘千页图’。南朝皇帝赵延曾命宫廷画院绘万里江山,数百丹青好手,呕心沥血,给他画了近千张画,始终不满意。直到这幅画出现,才称了他的心意,赞道:‘待诏千纸,不若沈郎一页!’从此‘千页图’之名,才流传开来。”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道:“看来这位沈郎,是位很厉害的画家了。”
御剑笑道:“他可不是画家。此人名叫沈姿完,是南朝文坛呼风唤雨的领袖人物。他的爵位也很有趣,名唤‘逍遥’!南朝上下,无人不知这位逍遥侯沈七的大名。”
又指题文向他讲道:“这个人口气可大得很!天地日月,都是他家里的器物;江南风物,都是他宴席上的菜肴!烟波为侍妾,chūn雨为酒,他敞开大门迎客,任谁都能来喝上一杯。”
屈方宁仰起了脸,想象那千里之外的一杯花时久雨,痴痴地出了好久的神。
御剑也看向画卷,面上露出冷冷的笑意,道:“开门客至,客能饮一杯无?’他既如此殷勤,我们怎能不识风qíng,扫他的兴?正好这幅画的名字,跟本族的南音一模一样。这‘千页图’嘛,终究是要归于千叶的。”
屈方宁睫毛一颤,手指不禁在袖口下暗暗攥紧。恰听见巫木旗在武场呼唤,御剑道:“南朝大致的模样就是如此,以后再跟你细说。”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着他的手,把他牵走了。
这一天御剑在武场所授的,则是“分击”之术。数箭发出,要击中若gān目标,毫厘不差。他将分心二用的道理讲了一遍,引弓示范。他弦上扣着两支黑箭,同时发出,一前一后,直奔标的。前箭在半空之中,速度忽然放缓。后箭却奋起直追,直至箭靶之前,陡然冲刺,呲啦一声,将前面那支笔直地破开,直入红心数尺。
屈方宁看得心驰神往,忙不迭地练起来。这一上手,却比平日难了数倍。他箭术突飞猛进,天罗掌法中的“同调共鸣”之理功不可没。往日习练,只消沉心默意,与一物运行之迹吻合即可。陡然要分而为二,谈何容易?御剑在他身后纠正讲解,花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半时辰,他始终习而不得其法。练到后来,内心焦躁,越发连准头都没了。
御剑倒是不以为怪,替他收了弓,道:“这分击之术原本就是磨炼心xing的,须戒骄戒躁,天长日久,必能融会贯通。”
屈方宁心中大感挫败,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抬起脸,道:“将军,我练不好这个,你会不会把我的手折了?”
他身高才到御剑的胸口,下巴压着他军服上的护心镜,脸孔都鼓了起来。御剑看着他湿湿的黑眼睛,心中涌动一阵奇异的温qíng,伏低些许,轻笑道:“我怎么舍得?”
屈方宁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小声道:“别靠近我啦。”
御剑这可想起怎么整治他了,故意凑在他耳垂旁,低沉着声音问:“嗯?什么?”
屈方宁耳尖唰的一下红透了,把脸紧紧埋在他怀里。御剑只觉他全身肌ròu似乎都僵硬起来,膝盖却跪在他小腿上,人都站不稳了,必须用一个手臂搂着。
屈方宁不肯抬头,似乎在怪他胜之不武,在他怀里哼了一声,说:“你的声音,跟羽毛撩着心尖儿似的!你不能对我用这个,我受不了!”
御剑岂会不用?拿住了他的命门,心怀大畅,抱着他上马,穿过蒙蒙秋雨,送他回去了。
回来还要被巫木旗笑话:“别自欺欺人啦!这哪儿还是师徒!你还是早点把他过继了,省得天天迎来送去的。”
御剑将面具一甩,只觉得这日子恰好,进一步退一步,也无甚么差别,无非是差了两趟马程罢了。当下只懒懒说了句“再说”,便拉他喝酒去了。
屈方宁心急如焚,一下马,立刻抓住回伯,问那“分击”之理。回伯凝思许久,亦不得解。他这天罗手本无定招,见招拆解,那是遇qiáng则qiáng、水涨船高的道理。这分击数物之法,他自己是懂的,要简明通晓地传授给屈方宁,却办不到。两人手谈至深夜,仍是毫无头绪。额尔古睡了一觉又醒来,迷糊道:“今天听不见方宁弟弟扣弦,反而睡不着了。”踢了车卞屁股一脚,翻过身睡了。
回伯拍了拍屈方宁,示意一时也想不到甚么好主意,便舒舒服服躺上了糙垫。怀里一暖,却是屈方宁爬了上来,靠在他怀里。还道他冰火之症又发,正要抚背安慰,只听怀中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无力问道:“回伯,南国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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