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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38)


御剑这才品了一口团茶,皱眉笑道:“等下就给我换了去!”
屈方宁拨了一下辫梢的小珠子,道:“朱少侠有所不知,我这叫……‘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不可以làng费的呀!”
一语未毕,御剑放声大笑。屈方宁马上紧张了,用眼神问:“我用的不对吗?”更是笑得说不出话,几乎被茶水呛住。
朱靖听他口齿甚是软绵,腔调也是特别有意思,只有说成语俗语之时,才能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楚。见御剑开怀大笑,不禁想到:“原来喻大当家的弟弟这样年幼可爱,怪不得他疼爱之极。”他是师门中最小的弟子,师兄师姐对他都十分怜惜,没给过他疼爱别人的机会。自忖若是有屈方宁这么一个伶俐的小师弟,自己肯定也是疼得不得了,甚么风雨都愿意为他遮挡的。
屈方宁赶了半天路,口gān舌燥,端起御剑的茶就喝。车卞在后偷偷瞄到,大惊失色,心想:“祖宗,那可是御剑将军的茶啊!你这是吃了豹子胆了!不要命了!”
屈方宁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忧心,把个空空的茶碗一放,抹了抹嘴,说了两个字:“还要。”
车卞双眼立刻闭起,不忍再看。只见御剑将军面露嫌弃之色,手却向提壶卖茶的人招了招,叫他再倒一碗来。
新茶沸烫,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把屈方宁脸上的花纹都蒸腾开了,手指一划拉,跟个水墨山水画似的。御剑道:“你这张脸,再题几个字就齐活了!给卖,一个大钱印一张!”
屈方宁咕哝道:“早知道就让雷大叔纹一个真的。”他非常中意这两头威武的神shòu,一想到要洗掉,心中万万的舍不得,却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忍痛割爱了。
御剑见他满脸不乐,大为高兴,道:“一会儿大哥给你这儿写个王字。”弹了弹他额头。
屈方宁自然不乐意,把头扭了过去:“我又不是老虎!”
御剑笑道:“嗯,你是个卖油的娘子。”
屈方宁给他拿住了这个话柄,无从反驳,狠狠哼了一声,以示输人不输阵。
御剑逗他也逗得够了,即向朱靖告辞,说要回去给这个小猴子理顺理顺。又对屈方宁笑道:“朱少侠等了你这么久,你这个少东家,也不说请个东道?”
屈方宁一下就忘掉了被取笑的耻rǔ,非常豪慡地一挥手:“朱少侠,中午来我们家吃饭。我给你烤田鼠gān!”
朱靖平日在外露宿,山jī兔子倒也吃过一些,但这田鼠说什么也下不去口。听见少当家要请吃此物,头皮一阵发麻。见屈方宁一双眼睛热烈地望着自己,不忍拂逆他一片美意,应道:“那就有劳少东家了。”
御剑催促道:“快回去收拾。”又向朱靖看了一眼,笑道:“你别跟他胡闹!”
朱靖给他一看,顿时说不出话,低下了头。屈方宁戴着他的大斗笠,跟御剑穿过长街,走进那粉墙黛瓦的大屋之中。一进厢房,刚把发髻解开了一半,脸都还没有洗gān净,就拿眼睛觑着御剑,不肯动了。
御剑才着人把给他做的衣服拿来,见了他这个恶狠狠的小眼神,失笑道:“嗯?”
屈方宁盯着他,非常不满地说:“我才几天没来,你就jiāo了个这么漂亮的朋友呀!”
御剑把他的衣服一抛,自己在罗汉chuáng上闲适地坐下:“怎么的?”
屈方宁背过身去:“不高兴了!”
御剑这可给他气笑了:“还不高兴了!行啊,我跟他割席断jiāo,断袍绝义去?”
屈方宁气得立刻换了北语:“是多好的朋友啊!还用得着特意断jiāo呢!”
御剑越看他越有意思,越想越高兴,根本就不打算安慰他。屈方宁一个人生了半天气,衣服都不脱了。御剑不耐烦等,伸手去剥他的盘锦腰带,解了一匝又一匝,加起来足有一丈多长,huáng齿云纹,吉祥花鸟,绣得花团锦簇。于是又去逗他开口:“这谁给你的?缠着也不热!”
屈方宁还惦记着那点仇,本来不想跟他说话,心思一转,故意说:“盘大娘给我打的!她说我又会喝酒,又会打猎,她可喜欢我了。明年开chūn,要把第四个女儿嫁给我!”
御剑晓得这小骗子又在虚张声势,哪里会上当,道:“那你赶紧去娶!”
屈方宁一看不奏效,微微有点儿慌,qiáng自镇定道:“我这就去娶了!”
御剑gān脆把手里的腰带一撇:‘你去!“
屈方宁跟他斗着这口气,拔腿就走。到了门口,又磨磨蹭蹭站着不动了:“我真的去了!”
御剑赶道:“去啊。”
屈方宁这可没地方下台了,只好把门拉开。刚碰着门拴,就听御剑在后面带着笑的声音:“敢去!手都折了你的!”
这才满意了,拿腔拿调地哼了一声,重新走回来换衣服。
御剑见他反解着背后的铜纽扣,随口问:“坐船好玩吗?”
屈方宁背对着他,扭着脸盯着那纽扣,闻言也随口答道:“你不在呀!”
御剑听了这答非所问的四个字,心中莫名一动,自忖刚才欺负他有点狠了。见他解开衣服,准备打水擦纹身了,便起身出门,道:“一会儿出来让我看看。”捏了捏他脸颊,道:“以后不许闹了。你娶谁只有我说了算!”
屈方宁皱了一下鼻子,把脸靠在他手里,说了一个“好”。
御剑出来厅堂,见朱靖正在围椅上规规矩矩地等着,歉然道:“我弟弟不太懂事,朱少侠见笑了。”
朱靖忙起身道:“何出此言?少东家天真可爱,我刚刚有幸结识,已不禁为之心折,无怪大当家时时惦记。”
御剑笑道:“这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说,一会儿他又该得意了。”陪座一旁,唤人上茶。
朱靖一介江湖子弟,对茶叶知之甚浅,但这杯茶却是旧识,正是他九华山鼎鼎大名的宫廷贡茶:天台云雾。去年崔玉梅蒙一位老僧馈赠了二两,还特意召回他师兄弟,开了一个品茗小宴。见御剑一个临时住所,也备得有这样好茶,心中琢磨:“喻大当家的丝绸生意,大约是做得很大的了。不过他身上可没什么商人的习气,少东家就更不必说了!他要是开门贸丝,说不定一下就被坏人抱了去。”
御剑听他说了心中所想,摇手道:“他是不太会说官话,才那么小声小气的。换了我们那边的方言,比豹子还凶,谁敢招惹他!”又问:“那商人的习气是怎样的?”
朱靖也说不确切,大概就是端着鼻烟壶,手上戴着一个翡翠玉扳指,白面短须,一手拿账本,一手噼里啪啦打算盘珠,算他的家产、地租了。御剑听得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店里时,便是这副模样,也未可知。”
朱靖忆起他横枪而立、风卷残云的雄姿,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会的。你就是在店里,一定也是个驰骋千军之中,万夫莫敌的模样。”
御剑心道:“这南人少年倒也有几分眼力。”记起当日之事,问道:“你的剑鞘打好了没有?”
朱靖耳边一红,正要开口,门首一动,屈方宁提着一边衣衫,走了进来。
他此时打扮,又比之前不同。小辫梢完全解开,本该如飞蓬一般,幸喜有些温水,gān脆完全洗过,成为一把湿淋淋的及肩乌发,只得握在手里。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chūn袍,丝罗垂裾,dàng漾如清雪。那乌青的纹身也擦得gāngān净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孔来。这江南的罗衣,配以他本身英挺的气质,英华秀美,清朗明丽,隐隐是个雨后江天、清波粉雪的意思。朱靖一眼之间,竟是没有认出来。
御剑在旁笑道:“小猴子,穿新衣。”见他衣襟散开,腰间的绉绸束带松松地垂在一边,唤他过来,给他系上了。屈方宁纵然穿着南衣,行为举止也没有半点风度,只老实了一会儿,就拿膝盖撞起御剑的膝盖来了。御剑正是嫌烦,一拍他,斥道:“站好!”屈方宁笑嘻嘻道:“站好的呀!”御剑皱了皱眉,把他往身前拉了一些。
朱靖自屈方宁从门口现身,心底便有些隐约的不安。见两人动作亲密,旁若无人,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自己也不明白是甚么缘故。
御剑这敛气之法练了多日,颇有所成。前两天跟朱靖走街串巷,已经无人侧目。今天屈方宁一出来,却是压制不住,招惹了无数目光。他这么一个富贵小公子的打扮,走路却是活蹦乱跳,嫌衫子碍事,高高提起一边,连白绫袜边都露了出来。走一道青石桥的时光,夺走了整条街的注意力,湖中心的船都不肯前行,巴巴地靠过来看,船头站满了人。
朱靖在后走着,见了这摩肩接踵的盛况,衷心道:“少东家当真是一幅好样貌,恐怕全宣州城的人都跑来看他了。”
御剑笑道:“嗯,时人谓之看杀卫玠也!”
车卞也换了一身便装,此时远远跟在后面,琢磨着屈方宁那个夺目的身影,心里也是十分奇怪。屈方宁是长得好看,也很懂得好看的力量,常常依仗这张脸作威作福,额尔古就是个深受其害、又乐在其中的典范。但好看归好看,像今天这样光芒盛放,引得观者如堵、沸反盈天,那是从没有过的。就是秋场大会一举夺魁,霜弓轻骑,轻描淡写,将乌兰朵公主的礼物随手抛却之时,也没有这样的灼眼招人。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这光彩照人的一幕,在甚么地方见过。
他歪着一个老鼠脑袋,努力思索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一位表妹,矮矮胖胖,平时是没什么姿色,小伙子们经过她的身旁,绝不会停下来多看一眼。
但她人生中有一个时期,简直美丽极了!说起话来,像鸟儿轻轻地飞着。走起路来,完全是一位公主。出门放羊的时候,全身散发唱歌一般的光辉。别人见了,没有不驻足观望的,没有不惊奇的,不敢相信这位美丽的少女,就是住在身边十几年、老车家的女儿。
但这两件事完全是没有联系的。因为过了几天,她就坐上马车,嫁人去了。难道方宁弟弟也要嫁人了吗?那是不可能的。
屈方宁对他的奇思妙想,一点也不晓得,眼见就往堤岸下走去了。
御剑问他:“你到哪里去?”答曰:“抓田鼠。抓了烤着吃。”说着就跳下石坝,找起鼠dòng来了。
御剑笑着把他牵上来,道:“还有规矩没有了?你就请人吃这个?好歹去酒楼定个座罢!”
屈方宁往他手里抹着泥,闻言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钱呀!”
御剑笑道:“还是个少东家!说的这话忒寒碜了!”遂带着二人,往北边状元街未央楼行去。
这未央楼在宣城可算首屈一指,彩楼高结,绣旌遮天,红袖招摇,客似云来,那是不必说的了。更有一段传奇佳话:相传南阳一位古董商人,家传上古铜镜一面,可知晓天文地理,出入三界五行。人到中年,商海几度沉浮,看透人qíng冷暖,心灰意冷,东行蓬莱求仙。路经此地,进店小憩,偶遇逍遥侯沈七,一见如故,遂以古镜赠之。这“未央”之名,便是逍遥侯亲笔所赐。这条街原本也不叫状元街,因沈七是当世第一才子,传为文曲星下凡。此街有他墨宝坐镇,也沾了不少灵气。因此科考会试之前,附近几省的考生学子,无有不前来叩拜的。商人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在街边洋洋洒洒地摆出宣纸、徽墨、诸葛笔,哄抬价格,坐收渔利。后来果然出了两位状元,越发名声响亮,“状元街”的名字,也就此传开了。
屈方宁踏上此街,只见宣纸层层叠叠,好似雪làng;迎面习习阵阵,无非墨香。如此文雅的街道,那是绝没有见过的,看得十分新鲜。又见彩楼欢门之下,立着一面一人多高的青铜古镜,澄莹如水,光华透彻,虽是仿造之物,也堪称jīng美。背面纹饰极其古朴,涡纹、人面,刻划极简。其间镌有几行弯弯曲曲的铭文,自然一字不识。幸喜有沈七真迹为证,写的是:“见日之光,长毋相忘。羽阳千岁,昭明青房。”
内壁中亦yīn刻了六个小字,则是:
“常富贵,乐未央。”
想那未央楼三个字,就是由此而来。旁边印着一个guī背模样的印章,这倒是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御剑见他在那里默默咬着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道:“这就是那位逍遥侯沈七了。”
屈方宁恍然大悟,又回头去打量那幅字,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心中疑惑:“这几个字跟‘花时久雨’,怎地判若两人?想是他自己不愿意,别人捉了他的手写的。”
上了三楼阁子,店伴端上看盘,御剑问:“朱少侠爱吃甚么菜?”朱靖正对着荧窗出神,闻言只道:“随喻大当家喜好。”御剑听他语气甚是冷淡,不明其故,又问屈方宁:“小猴子,你吃甚么?”屈方宁两只手托着脸颊,闻言叫道:“ròu!”御剑啧了一声,道:“看你这点出息!”叫了些酒果热菜,又点了好几样荤食。片刻酒菜送到,香气四溢。屈方宁十分中意其中一道莼羹鲈脍,可惜手里一双筷子总不能如愿,把好好的鲈鱼戳得四分五裂。他一见吃不到嘴里,心里就急,一急就越发夹不住,几乎就要用手抓了,把御剑笑得不行,最后才大发善心,给他夹到碗里。
朱靖本来在默默埋头吃饭,见状也不禁诧异,道:“少东家不惯使箸么?”
御剑道:“嗯,从小野惯了。”又给他夹了两个炒蛤蜊,嫌弃道:“夹菜都不会!要你的手什么用?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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