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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9)


小亭郁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来到使馆,与其蓝商乐王派出的迎奉使节会见。幸好使者也见怪不怪,反而十分得意,说是到了离水的“乌古斯”集市,没有不停下来玩一玩、看一看的。又说此间是其蓝最多玩乐、最多商贾、最多舞姬聚集之地,千叶虽然地广兵壮,也未必有如此富庶华美的地方。
小亭郁心想:“千叶的灵魂是御剑将军,他常年深居简出,一张鬼面具永不摘下,别人连他的脸也见不到,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害怕。确实没什么好玩儿!连带着千叶这一片,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但是虎头绳前天吃坏了肚子,现在还躺在离水的对岸动弹不得。新来的两个亲兵,木头讷脑,连对话都很困难,更别说一同去玩了。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他在这里……”
那个比谁都懂得他的心的,无论他说多么滑稽的话,都专注地听着的人,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自从那天他从自己chuáng上逃走,至今也没有见过。虽然临行前找了两次屈林,但一次也没见到,帐里的人只说练箭去了。
练箭当然是个借口,多半是因为那天郭将军罚了他,惹得他不高兴了。
找了两次也烦了,遂不再去了。
现在一想,自己简直蠢不可言。两次没有见到,难道不会找第三次吗?第三次没有找到,不会找第四次、第五次吗?
即使不说别的,看看他也行。要是屈林还敢打他,就到屈沙叔叔那里告一个状。
于是暗暗下定决心,回千叶之后,第一件就是要把屈方宁找到。听着他欢喜地叫一句:“小将军!”然后轻捷又漂亮地跑过来,眼睛像星空一样一闪、一闪,脚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么一想,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了。
原来想象中的声音,也是这么清清楚楚的,简直跟真的……
风声停了。
小亭郁难以置信地睁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笔直地站立在十步之外,星空般的眼睛看定自己,满带笑意。
“小将军,我来见你了。”
小亭郁凝目看了许久,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奇异语调问道:“方宁……你为什么来了?”
屈方宁上前扶住他椅背,笑道:
“给你当侍卫来啦!免得你一时没人照看,连自己的手也吃了。”
小亭郁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放下了手。指头上已咬了几个尖尖的牙印,十分疼痛。
屈方宁又问:
“你吃了饭没有?”
给他一提,小亭郁才想起自己一天光顾着出神,许久都未进食,肚中已是空空如也。
遂一个推,一个坐着,走向了去使馆的路。
其蓝使者为尽地主之谊,准备了一道丰富、考究的筵席,烤羊上的叉子是纯银制的,盛鱼的碟子是南朝的青瓷,奶汁汤像珍珠一样白,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侍女匍匐在地上,恭敬地端着。双手必须举得一样平,差一点点都是不行的。
即使如此,蓄着长长胡髯的大使者也还眉头紧紧皱着,大声呵斥忙忙碌碌的人,似乎这待客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满意,千叶的贺婚使一定是要看笑话的了。
小亭郁远远从敞开的门里见到这番景象,心里就打起鼓起来,简直不想迈入那座热气腾腾的大帐,连肚子也不饿了。
而身后推轮椅的人,动作也越来越慢,仿佛也推不动了。
离门口还有一段,gān脆停了下来。
小亭郁心里怦怦地跳起来,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期待。
屈方宁果然把车子一转,在他耳边笑道:
“这里不好玩,小将军,咱们逃吧!”
小亭郁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一看到那双一闪一闪的眼睛,忽然觉得甚么也不在乎了,甚么千叶的风度、父亲的训导,都远远地抛到一边了。
于是两个少年偷偷绕出了使馆,来到了乌古斯集市。
夕阳下的集市,又是另外一种模样。
卖鲜鱼、青菜的小贩,因不愿留隔夜的货物,纷纷压起价来。那价格是一个赛一个的低,最后简直是白送了。
马队的商人,则要匆忙一些,因为天一黑,马儿就不好走了。
只有牵骆驼的西域商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亭郁便指着骆驼,说早上看到的事。
“前面那个人顶着一个平底的竹箩,里面的菜都被骆驼吃得光光的了,他还在跟人讨价还价呢!……”
屈方宁听完,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把他拦腰一抱,轻轻地跃上了骆驼的背。
小亭郁斗然离地,心中说不出的慌张,“啊”地叫了出来。
屈方宁双臂把他圈好,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骆驼上。
驼峰上铺着绣金的波斯红毯,厚厚的一层,倒也并不颠簸。
屈方宁取了旁边糙棚上放的、长长的腌菜叶子,逗骆驼吃。
等小亭郁坐稳了,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拿毛茸茸的长糙去撩骆驼的鼻子。只是不能太过前倾,不然就要摔下去了。
骆驼卷起舌头,舔了一口腌菜,似乎觉得很有滋味,咂了好几下穿着铜环的嘴唇。
牵骆驼的商人回头看了,也并不生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人坐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就告别了骆驼,去路边买了一大把烤羊ròu串,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
羊ròu也不见得很肥美,却不知为什么特别好吃,两个人吃得都停不下来。卖烤羊ròu的大婶见他们吃得多,还附送了一碗浓浓的奶茶,更是无上的美味。
最后彻底吃撑了,根本走不动路,只好在石头台阶上歇一会儿。
不多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与几个同伴,推着小亭郁的轮椅,做着滑行的游戏,一时快一时慢地过来了。
那为首的男孩儿停在台阶下,一手撑着椅背,一手张开,轻盈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同伴们都喝彩不止。
小亭郁忙起来道谢,但别人早就勾肩搭背地跑开,去寻找另一个游戏了。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双手高高地提着裙子,踢踢踏踏地来到台阶下,仰起了小脸。
“哥哥,买我的花吧!”
小亭郁一摸口袋,满怀抱歉地说:
“对不起,钱已经用光了。”
屈方宁却指着他的轮椅,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
“那把椅子,就是他的钱包。你喜欢珍珠么?只要摘得下来,尽可以拿去!”
小姑娘看看轮椅,又看看屈方宁,嘻嘻地笑了起来,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飞快地跑了。
“你比珍珠可爱多啦!”
伴随这句笑语而来的,还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鲜花。
小亭郁在一边忍不住地笑。屈方宁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也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夕阳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淡金色的集市轮廓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剩挂在糙棚一角的牛油灯,映照着木炭暗红色的火光。
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听离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风把石头上热气带走的声音,还有河边的棚屋里,女人艳丽的笑声。
不知哪里的东西翻倒了。两个其蓝士兵提着裤子从棚屋里骂骂咧咧地出来,见没有甚么纠纷,一猫腰又进去了。
“方宁,你猜我在想甚么?”
屈方宁收回目光,托着一边脸颊看他。
“我这一辈子,只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
屈方宁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转向了天边。
“嗯,我也是。”
两人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屈方宁果然利索地接手了虎头绳的活儿,不但盥洗、换衫、铺chuáng一手包揽,还替他轻轻按捏了许久的肩膀、腰腿。
小亭郁只觉得他一双手冰冰凉凉,触碰在身上十分舒服。一回想,今天在骆驼上的时候,也觉得背后清凉袭人。
于是想到了一个传说,轻轻地说:
“雪女……”
屈方宁没听清楚,俯身问道:“小将军,你叫我么?”
小亭郁把头埋在晒得香喷喷的枕头上,忍着笑不说话。
临睡了却又想起一件事,忙道:
“方宁,你的花,能给我么?”
卖花的小姑娘送的花,叶子已经不新鲜了,花瓣也有点打蔫儿了,小亭郁却珍重地收了起来。
屈方宁在帐门当风的地方打了个地铺,安安静静地躺下,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小亭郁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向门口轻声说:
“方宁,明天见。”
门口立刻也传来一句:
“小将军,明天见。”
小亭郁这才合上了眼睛,听着铃铛偶尔被风带响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
其蓝王宫位于小璇玑洲上,水道纵横,芦苇漫密,本已藏得极为隐秘。又下了几场微雨,水面全是一层白茫茫的烟雾,越发如海市蜃楼一般,连隐约之貌也看不清楚了。
商乐王遣派太宰、长老十余名,齐赴使馆,迎接千叶贺婚使。前来的不是车马,而是十几只漆金雕花、鹤首guī背的大船。船行水上,如履平地。水道清浅处,便由百余jīng壮奴隶拉纤而过。
的尔敦与几名长老同乘,在甲板上喝酒、谈笑,品评船头跳舞的胡姬,虽然还是第一天见面,已经勾肩搭背,俨然是十分亲密的老友了。
小亭郁与一名老太宰席地而坐,相对无言。好不容易听清了他的问话,礼貌地回答完,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再一看,老人家已经坐着睡着了。
他坐得无聊,东张西望,不见屈方宁,便忍不住叫他一声。
屈方宁从船舷一侧翻了上来,手里采了一把湿漉漉的红色小花。他今天换了一身漆黑如墨的卫兵服色,垂肩的黑发也束成一束,往船头一站,身姿异常挺拔。
他拂去眉间沾上的水珠,问道:
“小将军叫我甚么事?”
小亭郁一霎不霎地瞧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屈方宁只道他在闹着玩儿,嘻嘻一笑,又翻到船外捞花去了。
片刻,船行入宫。说是王宫,也不甚准确,其实是一片水边的洲地,建着檐牙飞阁,廊回楼榭。大片雪也似的芦苇生在洲岸,微风一chuī,一团团的扑面而来,犹如乱云飞絮。
商乐王与王后亲自设宴款待,唤出百十彪勇大汉,互相搏击为戏。两列士兵在一旁击鼓,节奏十分明快,气氛也热烘烘的。
商乐王年纪不足五十,须发却已斑白,面相也十分显老,看起来不似一方之主,更像一位和蔼的老人。
他指着场中搏击之人,向的尔敦笑道:
“这是本族最优秀的摔跤手,贵使觉得如何?”
的尔敦眯着眼观看了片刻,赞道:
“勇猛胜过虎豹,灵敏宛如飞鹰。真乃勇士!”
小亭郁却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可差远了!”
商乐王笑容可掬地说起了往事:
“十多年前,我与贵国安代大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齐宁糙原最大的摔跤场上。当时我一见他,眼前一亮,心想:好一个威武的男儿!我们一jiāo上手,心中就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之qíng……”
坐在一旁的王后手中抱着一只皮毛雪亮的白狐,轻轻揉着太阳xué两侧,蹙起了眉心。
商乐王关切道:“怎么了?”
王后软软地倚着手臂,摇头道:“一听到这击鼓声,我……头就疼了。”
的尔敦忙起身行礼道:“还没问兰后玉体金安?”
他平时嘴里从没个正经,这一句却问得谦恭之极。
兰后点了点头,道:“我好得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说话有气无力,眉头簇得紧紧的,哪里像个好的模样?
但的尔敦却不敢再问,又深深行了一礼,才缓缓落座。
商乐王向场中道:“王后既不喜欢,那便换下去吧。”
少顷,勇士、鼓架、击鼓士兵撤得gāngān净净,百余霓裳翩跹的女子,或抱琴瑟、琵琶,碎步上前,排作扇形,正是当下北糙原贵族中时兴的南国曼舞。
兰后睁开美目,瞧了一眼,便不再瞧。商乐王挥了挥手,让她们也下去了。
小亭郁暗暗吃惊:“这王后好大的气派!妻子当着丈夫的面,哪有这样指手画脚的?”
再看那兰后,盛装之下,依然带着楚楚之致,教人一见便要心生怜惜。年纪也甚轻,顶多不过三十岁。说句失礼的话,跟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是极不般配。两人的模样,莫说夫妻,就连做父女也嫌差太多了。
忽然间,天边毕帕、毕帕几声巨响,一只黑色铁舟从天际急速跃水,划向洲边。一名女子双手各握一支粗大铁桨,挥得一团黑云般相似,口中呼喝不绝,宛如雷霆万钧。
商乐王笑道:“鱼丽来了!”
众官与使者忙上前迎见。小亭郁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不禁十分好奇,往前推了好几步。
的尔敦双手握筒,凑在嘴边叫道:
“一别多年,公主骁勇如昨,真是可喜可贺!”
鱼丽公主也遥遥举桨,笑道:“老敦,你也jīng神得很哪!”说话间,铁舟已接近岸边,溅起水花无数,惊得凫雀乱飞。
老敦佯怒道:“什么老敦?连叔叔也不叫了!”却伸出手去,接她上岸。
公主大笑道:“你能大我几岁?甚么狗屁叔叔!”把住他的手臂,轻轻一跃,落在地上。
小亭郁见她一身戎装,皮靴橐橐,肌肤黧黑,眉眼中颇有征伐之气,分明是一员骁将。哪里像个公主?
当下跟屈方宁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又吃惊、又好笑的神色。
的尔敦一边走,一边夸张地东张西望,又唉声叹气,似乎在寻找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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