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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还乱_尼罗【完结】(88)

  答复他的,是沈嘉礼的哀鸣。

  他以为自己又要被带出去受刑了,所以在沈子靖的臂弯中奋力挣扎惨叫。当沈子靖的脚步迈到门外时,他惊惧已极的睁大眼睛,身体却是突然又软化了,两条手臂垂下去,随着沈子靖的步伐来回晃动。

  “我不知道。”他流出眼泪,抽泣着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然后他哮喘似的连吸了几口气,扭头呕出了一口米饭。

  沈嘉礼被沈子靖扔回了地上。

  他瑟瑟发抖的呕吐不止,吐光了米饭,又吐出了几口血。呕吐过后,他开始咳嗽。

  他的咳嗽是一场持久战,没完没了,一直咳到他气若游丝了,还能看到他的肩膀在抽搐似的一耸一耸,只有出气,没有声音。沈子靖嫌他脏,一脚把他踢回了房中。他却是很安心,也不知疼痛了,四肢并用的要爬回他的被褥。

  沈嘉礼,断断续续的,咳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沈子靖心烦意乱的下楼去看他,就见他裹着棉被躲在角落处,面色青白,嘴角处有隐隐的血痕。

  他用手钳住了沈嘉礼的下颏,迫使对方抬起头来面对了自己:“要不要喝点热水?”

  沈嘉礼气喘吁吁的看着他,满眼血丝,忽然含糊的轻声唤了一句:“子靖。”

  沈子靖见他认出了自己,心里倒是畅快了一点:“清醒过来了?”

  沈嘉礼微微喘着,的确是认出了面前这人的身份,不过仅此而已。他忘记了自己同沈子靖之间的恩恩怨怨,只记得这人熟悉,是沈子靖。

  “子靖……”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说道:“救救我,我不知道段慕仁去了哪里……”他哽咽着喘息起来:“我熬不住刑了,真的熬不住了……”

  沈子靖听不得他的胡言乱语,有心要把他揪出去见见天日,去去邪气,然而沈嘉礼宁死也不肯离开他的“窝”。

  这间空房是他的世界,被褥围成的“窝”是他的堡垒。他不敢出去,他坚定的相信只要自己出了这个门,那前途就必然通向刑讯室了。

  他在沈子靖的拖拽下凄厉哭叫,单薄上衣被撕扯开,瘦骨嶙峋而又伤痕累累的胸膛就luǒ露在了房内冰冷的空气中。沈子靖看着这么个鬼哭láng嚎的仇人,满腔的怒火失去燃料,他真是不知怎办才好了。

  把沈嘉礼搡回了“窝”里,他叉着腰站在这位三叔面前,无计可施的瞪了半天眼睛,最后灵机一动,却是生出了主意!

  他下午出了趟门,把寄养在外面的沈子期抱回来了。

  沈子期失去了妈妈的照顾与爸爸的供给,已经不复往昔的白胖富态。平心而论,他是沈司令官送来的孩子,奶妈子是不敢大意的,但是小崽子不会言不会语,在这艰难世道,奶妈子的嘴自然可以替他分担许多营养品,而只给他一点残余果腹。而在他大吵大闹不听话的时候,奶妈子也自然而然的会在他那小脑袋上凿两个爆栗,或者在他的小屁股上拍几巴掌。

  沈子靖看着这位奇小无比的小弟弟,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这孩子与沈嘉礼的相似点来,可瞧着又有些眼熟,圆头圆脑的,倒有点儿小梁的风格——不过,他在这上面,也没有多想。

  沈子靖把沈子期送到了沈嘉礼面前,问他:“看看,这是谁?”

  沈嘉礼盯着沈子期,一本正经的凝视了许久,最后轻轻的发出了声音:“子期。”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点光亮,细瘦的手臂也从“窝”里伸了出来,语气几乎就是如泣如诉:“子期!”

  沈子期穿着一身不大gān净的小棉袄,已经不认识他了,所以原地站着不动,只叼着一根手指头望着他眨巴眼睛。

  沈嘉礼摇摇晃晃的爬到沈子期面前,又歪歪斜斜的坐起身。一把将孩子抱到怀里,他心里忽然明亮起来——他连小梁和杏儿都一起想起来了!

  沈子期不认识他,但也天然的不怕他。向前俯身靠在沈嘉礼的怀里,他好奇的抬起一只小手,摸了摸沈嘉礼的耳朵和头发。

  不过半天的功夫,沈子期就和沈嘉礼恢复了亲热关系。

  沈子期在奶妈子那里没落到好,所以并不依恋旧巢,而且颇有一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沈子靖这里喝到一瓶甜牛奶后,他高兴起来,张牙舞爪的在那被褥上跳来跳去,又撅着屁股钻进棉被里,用头去拱沈嘉礼的胸口。

  沈嘉礼也很愉快,只是那愉快仍然带着一层茫然色彩。他的思想好像浮萍一样,没头没尾,所以即便偶尔回忆起了往昔片段,也是不能确定。他仍旧不知道虚掩的门外是个怎样的世界,但是眼望着独自撒欢的沈子期,他这个下午居然没有犯咳嗽。

  沈子靖对于沈子期,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愿意用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去治一治沈嘉礼的心病。没有什么比单方面的复仇更令人扫兴的了,他要让沈嘉礼尽快“活”过来。

  第90章 冬日

  十二月,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北平的严冬,绝不是好打发的。沈嘉礼围着棉被蜷缩在褥子上,怀里抱着同样没jīng打采的沈子期。房间内没有火炉,寒气像无数针尖一样刺痛了他的皮肤关节,他咳嗽的越发激烈了。

  沈子期像一块没什么热量的ròu冻子,软颤颤的依偎在他怀里,偶尔扬起huáng瘦的小脸,哼哼唧唧的呼唤一声:“爸爸!”

  他那表达的能力还有限,可是语气已经很足。这样一声类似撒娇、而又带有哀怨意味的“爸爸”,就已经淋漓尽致的表现出他的冷与难熬。

  沈嘉礼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亲人了,他的头脑日益清醒,心中也就日益自责。胖儿子现在已经瘦成了难民孩子的模样——自从沈子期被沈子靖送到这房里之后,父子两个的伙食就统一的只有米粥。

  沈嘉礼怕那扇门。

  他现在,在qíng绪平静的时候,也能意识到自己是脱离了那处人间地狱,可是他被吓出了心病,一旦靠近了那扇门,他就无法再继续平静下去了。

  曾经受过的酷刑至今仍在每夜的梦魇中重演,他只有蜷缩在自己的“窝”里时,才能够真正的心安理得。

  然而,沈子靖告诉他,门外的世界里有暖气管子,有饮料美食。纵算他自己可以守在空房里受苦,可是也忍心看着孩子跟他一起挨饿受冻么?孩子那么幼小,可是禁不住摧残的。

  到了十二月的中旬,沈子期的小脸被冻成了紫里蒿青的颜色,并且终日嗯嗯的哭诉,说“饿”,又说“肚肚疼”。

  饿到了一定的地步,可不就要肠胃作痛了么?

  于是,沈嘉礼终于鼓足了勇气,像一条要去探险的老狗一样,四脚着地的爬出了他的“窝”。

  他身上穿的还是单衣,一旦离开棉被的庇护,就立刻被从外到内的冻透了。回头看了看坐在“窝”里的瘦儿子,他屏住一口气,连滚带爬的向房门挪去。他周身的筋骨都处在酸痛中,移动了没有两步路,便疲惫的将要晕倒。

  及至抵达了房门前,他忽然瘫软下去,心头涌上一阵烦恶,而全身的伤痛做了一个总爆发,让他趴在地上抽搐起来。不过他对这种症状是很熟悉的,所以并不惊惶,只是紧闭双眼咬了牙,满头冷汗的熬过了这一场苦难。

  片刻之后,他缓缓的长吁了一口气。

  抬起一只手扳住虚掩的房门,他小心翼翼的将门拉开,前方走廊的地面上铺着厚实地毯,一阵暖风迎面扑来。

  沈嘉礼又向前爬了两尺多远,将个脑袋伸出去左右看了看。走廊里并没有人,而他所在的空屋,正是处在走廊的尽头。

  沈子靖在入夜时分回了家,刚一进门,就有亲信的勤务兵上前禀告,说是叔老爷出屋了。

  勤务兵说这话时,脸上笑嘻嘻的,因为知道司令和那位叔叔的感qíng并不好,无非是出于叔侄关系,才不得已养活了对方,以及对方的小儿子。司令既然看不上这位叔老爷,那做勤务兵的,也可以跟着狗眼看人低了。况且叔老爷的确是出奇——据说是被日本人打坏了脑袋,现在有些痴傻了。

  勤务兵带来的消息让沈子靖很觉兴味。在客厅里脱掉了军装大氅马靴,他换上柔软舒适的便装,端着一杯芬芳的热茶,一边喝一边进入了走廊。

  走廊内灯光辉煌,他一步一步的稳稳向前,果然看到了委顿在尽头墙角处的沈嘉礼,以及沈子期。

  他走到沈嘉礼面前蹲了下去,笑着开口问道:“三叔,今天怎么想开了?”

  沈嘉礼模模糊糊的记起了自己与这位贤侄的恩怨,但是有许多细节都不能确定,而且现在他的头脑似乎是不大灵活了,时常在思考时忽然的“定”住,不知要到何时才会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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