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降龙_尼罗【完结】(12)

  丫丫也笑了。年纪长了,模样却没大变化,依然是绯红的苹果脸,黑亮亮的一双眼,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不是笑不露齿的淑女做派。把手帕向前一递,她正要说话,哪知未等她发出声音,院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正是龙相。

  十六岁的龙相穿着马裤衬衫,头发剃得短短的,脸蛋是白里透红的荷花瓣。几大步跑到丫丫身后,他一胳膊勒住了丫丫的脖子,随即高声大气地嚷道:“让你跟我出去逛,你说你睡觉!我走了,你又不睡了!”

  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扑在丫丫的面颊上,丫丫瑟缩着一歪脖子,不知为何,总怀疑龙相下一口就会狠咬自己。露生站在房内看得清楚,连忙转身出门,走到了龙相身后,抬手一抓他的腋下,“丫丫又不是营里的小兵,你还规定人家几点睡几点起?我问你,你跑哪儿去了?上街去了,还是到营里去了?”

  龙相怕痒,甫一受袭,立刻扯着大嗓门笑了个惊天动地。两条手臂松开来,他顾不得揉搓丫丫了,一味地只是在露生怀里挣扎。丫丫这些年也不知道被露生救了多少次,此时她不消露生吩咐,直接迈步往东厢房里一钻。而露生依然搂着龙相不肯放,闹着玩似的bī问他“到底去哪儿了”。如他所料,龙相又是笑又是喘又是说,果然就把丫丫放过去了。

  在得知龙相是回来带他和丫丫出去骑马之后,露生拉住了龙相的手,不由分说地便把人往院外领,“走,早知道今天有马骑,我刚才就跟你一起出去了。咱们两个去,别带丫丫。丫丫一上马就害怕,咱们带着她跑不痛快。”

  龙相跟着露生走出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qíng来。对着露生一晃手中的手帕包,他转身要往回走,“豌豆huáng,给丫丫带的。”

  露生一把拽住他,“出都出来了,gān吗还回去?丫丫又不缺这一口吃的,你留着给我吧。”

  龙相听了这话,深以为然——露生能把好些话都说得让他深以为然。本来想好了是要把手帕里这几块豌豆huáng留给丫丫吃的,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给露生吃也不错。

  亲亲热热地跟着露生向前走出了老远,他本来打算一鼓作气走到宅门外的,然而在经过他父亲的院落时,他忽见正房厅堂内活动着好几个人影,看服色都是军官,便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向内张望。房屋的门窗都没关,屋内的言谈声音传出来,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龙相倾听片刻之后,不走了,拉着露生在院内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露生没有催促他,因为知道他的癖好。龙相平时仿佛是文武都不爱,可就喜欢听人谈论军务:谁和谁打仗了,谁和谁联合了,从哪个出海口能运进来军火,从哪条道路能走私鸦片换军饷,某某将军和东洋人的关系如何,某某大帅和西洋人的关系又如何……像听评书似的,他能百听不厌。一边听一边打开手里的手帕包,他捏出一块豌豆huáng,魂不守舍地送进了嘴里。

  接连吃了几块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露生的存在,于是一大半都已经进了嘴的豌豆huáng,又被他抠出来塞进了露生口中。

  对于他这种表示亲昵的喂食习惯,露生在五六年间已经批评了他无数次,然而效果等于零。从这一点上看,龙相的确具有凡人所不能及的奇异之处——露生对他所进行的一切教导,几乎都是无效;龙镇守使一见儿子就怯生生的,仿佛腿肚子转筋,当然也做不成儿子的表率;huáng妈倒是从早唠叨到晚,十分爱龙相,可龙相并没被她唠叨成个丫头xing子。总而言之,龙相的思想与xing格全像是天授的,甭管旁人是如何想要雕琢他,他全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定型。

  他嗜好甜食,每天要吃大量的甜点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吃出好滋味了,就要从嘴里弄出点什么给露生和丫丫吃。露生算是服了他也怕了他,一声不吭地咀嚼着嘴里那块豌豆huáng。他先是很有耐心地陪着龙相倾听,听着听着他心里一动,忽然很想找机会和龙镇守使说几句话。

  不说别的,他就想问问gān爹那里如今是个什么qíng况。温如玉很稳定地一年寄来一封信,信上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全是闲话,而且始终没有接露生回京的意思。露生前几年年纪小,还不多想;如今成了个大小伙子,思想丰富了许多,便不由得生出了种种揣测。再说他和龙家非亲非故的,总留在龙家算是怎么回事呢?

  屋内的谈话进行到了尾声,开始有人络绎向外走。露生和龙相抬了头看,见那些人果然都是军官模样,并且还都是高级的军官。军官们对露生视而不见,但是纷纷向龙相点头致意。其中一人肚皮与气派都超出同僚,这时就停在龙相面前,很和气地笑问:“我的少爷,这两天怎么不去营里玩了?我给你留着一把好手枪呢。”

  龙相仰起脸,直接问道:“徐叔叔,你现在去哪儿?”

  徐叔叔——论官职是参谋长——腆着大肚皮笑道:“今天孝帅也要去营里,我先走一步,给他打前锋。”

  龙相点了点头,而露生眼看着徐参谋长继续随着众人走出去了,便一拉龙相的手,急急地低声说道:“哎,我想向龙叔叔问几句话。”

  龙相扭过脸,理直气壮地答道:“问呗!”

  然后不等露生再开口,他忽然明白过来,一挺身起了立,“走,我陪你进去。”

  龙镇守使六年如一日,依然住在那间空空阔阔、不见天日的大屋子里。这间屋子要让露生自己进,露生真会胆怯。倒不是镇守使会吃人——镇守使发扬了他那醉生梦死的名士风,这两年连扎吗啡带抽白面,整个人快要虚弱成一截子朽木,连牙都掉了好几颗。凭他现在的牙口,莫说吃人,吃豆腐都很勉qiáng。露生胆怯,是因为镇守使的屋子太像一座妖jīngdòng;又因为镇守使是龙相的亲爹,所以他一看见这位亲爹,心里就隐隐地恐慌,怕自己身边的龙相长大了,又会是一个镇守使。

  龙相和自己这位亲爹显然是毫无感qíng,又因为他现在人大心大,眼界也宽广了些许,越发感觉自己这位父亲有点丢人现眼。拉着露生迈步进了房门,他进门之后抽了抽鼻子,没说话。露生也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发现这屋子里空气复杂,是浓烈的烟味、酒味、脂粉味混合了,其中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一点尿骚。而龙镇守使——字孝臣,人称孝帅的——半躺半坐地歪在正中央的大罗汉chuáng上,两个胖壮的老妈子正在撕撕扯扯地给他穿军装;一位浓妆艳抹看不出岁数的女子站在chuáng后,用一把小梳子给他梳头发;还有一个细长条子的仆役,单腿跪在chuáng边,弯着腰眯着眼睛在给他打针。露生知道那针里不是好东西,忍不住警示一般地扭头看了龙相一眼。龙相转过脸和他对视,却是满不在乎地向他咧嘴做了个鬼脸。

  龙镇守使半睁着眼睛,见儿子领着露生进来了,为表示客气,特地提起jīng神呻吟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儿子没理他,唯有露生向他一鞠躬,一如先前所有会面时一样,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声,“龙叔叔近来还好?”

  镇守使又呻吟了一声,意思是说自己挺好。

  露生很不自在地直起腰。外面天气那样好,这屋子里却是森森地yīn冷,仿佛镇守使身怀神力,能够自己制造出一屋子凄风苦雨来。

  “龙叔叔,您知道我gān爹在北京的qíng形吗?”他不愿意正视镇守使那张烟灰色的瘦脸,声音不高不低地垂头发问,“他总不来信,我心里有点儿惦记。”

  镇守使闭上了眼睛,半晌不言语,呼呼地只是喘。给他打针的细长条子已经端着针具退下去了,老妈子也齐心协力地将一身军装套到了他身上,chuáng后的女人无声走开,他那一脑袋乱发也有了条理,并且因为许久没洗,自带油脂,还省了涂抹发油这一道工序。

  一边喘,镇守使一边从满chuáng的被褥中摸出一小瓶酒,拧开了盖子一口一口地灌。如此直过了二十来分钟,露生等得都要莫名其妙了,他才睁开眼睛,自己向前挪着下了chuáng。

  镇守使如今骨瘦如柴,双手掐腰叉开腿,他慢悠悠地扭了一圈脖子,然后迈步走向露生,一边走一边答道:“小温,谁知道他现在是在搞什么鬼!我告诉他,说你要是没有道路可走了,就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也不算是穷乡僻壤嘛,是不是?可他不来,他还看不上我这里!露生,我告诉你,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那朝的天子就是你爹。你爹蹬腿上西天了,他就不好办了,他没地方再去当臣了。他还不听我的话,妈的,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管他是死是活!至于你,露生,你就老老实实地留下来,你们小哥俩不是处得挺好?挺好就好,将来等你再大一大,我会负责你的前途,好吧?”

  镇守使平时似乎连喘气的力量都缺乏,如今却像鬼神附体了一般,忽然有了长篇大论的jīng神。他语速还十分快,人没走到露生面前,话已经先说完了。说完之后按照惯例,他一点头,自己附和自己,“好的,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尼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