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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_尼罗【完结】(88)

  丫丫死了,现在他身边连一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此刻真希望龙相恢复清醒,和自己有问有答地唠上几句,哪怕这小子还是满口歪理霸道呢,他也认了。

  抬起手拍了拍龙相的手臂,他低声问道:“小子,高兴啦?”

  龙相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依然张大了嘴巴哈哈笑。露生看着他这个笑法,怕他被口水呛了,连忙扶他坐了起来。而龙相在露生的手中东摇西晃,同时颤颤地抬起一只手,磕磕绊绊地唤出两个字:“露……生……”

  露生盯着龙相,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谁?我是谁?”

  龙相渐渐地笑过了劲,抬手再次向前一指,他含糊地喊道:“露生。”

  露生没敢高兴,因为就说那外国药好使,见效也没有这么快的。上一刻刚让他把药片咽了下去,这一刻他就认识人了?

  这个时候,龙相硬着舌头又开了口,“我饿了,咱们吃饭。吃完了,上街玩儿去,带上丫丫。”

  露生心中一凛——这话不是如今的龙相该说的。龙相的确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还是在很多年前,他们都是十几岁,没脱孩子相。

  但他不反驳,顺着龙相说:“好,先吃饭,你想吃什么?”

  龙相抬手去摸露生脖子上的抓伤,好奇而又没轻没重,摸得露生火辣辣地疼。

  “吃点儿好的。”他认认真真地、自自然然地回答,“饿死了。”

  露生弄不出“好的”来,所以匆匆地给餐馆打了电话。明天就是除夕了,营业的大小馆子已经不多,他连找了好几家,终于成功定了一桌酒菜。酒菜由伙计亲自一样一样地送上门来,全是南方风味。其中有一道无锡ròu骨头,味道香甜,正合了龙相的胃口。他自己用手抓了骨头啃,啃得手上脸上汤汁淋漓。自己吃,还撕下ròu来给露生吃,吃着吃着,他忽然伸手从盘子里抓了几块放到空碗里,自言自语道:“给丫丫留点儿。”

  露生微笑点头,心里像有刀子在割。因为丫丫死前又冷又饿,不是个饱死鬼。下意识地张开嘴,他也被龙相蹭了一脸的油。餐厅里很安静,他不言语,就只有龙相制造出的些许声响。其实丫丫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有她没她都像是一个样。可如今她真没了,露生却感觉天地都空旷了。门窗关上,全世界就只有他和龙相。

  露生小心翼翼地照顾着龙相,临睡前又喂他吃了一遍药。这回的药片吃完不久,龙相就乖乖地滚到chuáng里睡着了,不但没闹,甚至连句胡话都没说。

  然而到了第二天,除夕的鞭pào声吓坏了龙相。露生起初以为他是怕,结果他并没有歇斯底里地乱跑乱叫,而是双手扶膝坐在chuáng边,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露生不知道那片天空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反正他看着看着便垂下头去,眼睛一眨,两颗大泪珠子便砸在了地面上。

  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面对了露生。这时他的嗓子哑了,像是哭过了很久,“露生,我完了。”抬手向着露生挥了挥,他慢慢地又道:“你带着丫丫走吧,不用管我了。有酒吗?有的话,给我拿一瓶再走。”

  露生依然是顺着他说,“我和丫丫走了,你怎么办?”

  龙相的睫毛一扇,又挤出了两滴眼泪。泪珠子顺着他的面颊向下滑,“枪都响到门口了,我还能怎么办?露生,要么赢,要么死,我是没有第三条路的。”

  露生道:“你和我们一起走。”

  龙相开始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流眼泪,是难过到了极致的模样,“不行,我不能像你们那样活着。你、丫丫,都是胸无大志的,有口饭吃就行,我不行。露生,我恨死你了,你非bī着我杀满树才,我不杀,你就不理我。全怪你,我恨死你了。”

  露生听到这里,就走上前去坐下来,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捂了一会儿,露生起身找来棉花,搓了两个小球,堵住了龙相的耳朵。

  这个除夕,露生过得相当马虎,甚至挨了饿,因为他一直坐在chuáng上搂着龙相。龙相先是悲伤,后是惊恐,最后竟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对他来讲,窗外确确实实就是战场,枪声也的的确确就近在耳畔,即便他的耳朵早被棉球堵了个严实。他把脸埋到露生胸前,两只手抓着露生的衣袖,痉挛似的又扯又拧。露生没法想象一个疯子的心思,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搂着他来回地晃,一边晃,一边又抬手轻轻拍他的后背。龙相的头顶抵住了他的下巴,短发热烘烘地蹭着他。露生半闭了眼睛,忽然感觉十分累。

  他想:“龙相要是能好好地和我说几句话,该有多好啊!要是两个人能坐下来,喝几杯酒吃几口菜,该有多好啊!他那颗心还是善的,药物和好环境对他也有效果,我好好地照顾他,时间长了,是不是还能把他拽回这世界来?他爸爸那是年纪大了,而且一直也没人管;龙相和他爸不一样,龙相有我呢。我把功夫下足了,能不能把他拽回来,让他清清静静地过几年好日子?”

  他左右地晃,把自己晃成了一架大摇篮,“总得给我留一个。丫丫没了,那么给我一个龙相也行——总得给我留一个啊。”

  露生晃了一宿,凌晨时分,他试探着放开龙相,伸腿下地喝了一口水。结果未等那口冷水进肚,chuáng上的龙相毫无预兆地惊呼了一声,随即瞎了似的伸手在chuáng上乱拍乱摸。直到露生几大步跳回chuáng上了,他抽抽鼻子,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才重又安静下来。

  但他不说话了,露生再怎么引他逗他,他都呆呆的没反应了。

  鞭pào声断断续续地响过了正月十五,正好抵消了药物的作用。龙相在大年初五之前只是不说话,过了初五,他忽然决定拼死一搏,再做一次反击。于是,他对着露生开始拼命。

  饭他是不吃了,给糖给ròu都不吃;水,他也时常忘记喝。念念有词时嘴角堆满了白沫,露生看他像只旱地里的螃蟹似的,简直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而这只愤怒的螃蟹张牙舞爪,看见了什么都要夹一钳子,逮着了露生就更是往死里夹。但他的头脑和身体已经不复往昔灵活,他时常已经窥视得很准了,然而一拳打出去,却仍是打了个空,这可真是气死了他。

  气了不知多久——在龙相的世界里,长得足以按年计算——他慢慢地又不气了。大概是因为鞭pào声音渐渐停息,窗外又恢复成了个熙熙攘攘的太平世界。

  药物让他变得心平气和、慵懒嗜睡。他胖了些许,胖是虚胖,ròu都松软,但这点ròu让他看着漂亮了不少。睡美人似的躺在chuáng上或者沙发上,渐渐地,他又开始认识露生了。他总感觉露生不够温柔,所以眼巴巴地发问:“丫丫呢?”

  露生告诉他“丫丫走亲戚去了”“丫丫出门买花线去了”“丫丫回屋睡觉去了”,答案可以很多,反正他听完就忘。只要给他一个解释,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躺下去。

  如此又躺了若gān天,在chūn光明媚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被露生背出了家门。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露生带着他搬家了。

  第二十八章:长相守

  新房子距离旧房子,只有两条街的距离。露生从报纸上看到了房产广告,立刻亲自跑去查看了一番。房子依然是一座二层洋楼,但处处都比他现在的居所要大。他如今的家若是成了jīng,长个十年二十年,应该就是这桩待售房屋的模样了。

  房子本身不甚迷人,迷人的是它前后的大糙坪。由此也可见这房屋先前的主人大概是特别热爱自然,宁愿在寸土寸金的地皮上种糙,却不肯请个设计师来好好设计一下房屋。这座房子售价极高,但是其貌不扬,尤其是糙坪失了打理,在这chūn光烂漫的时节里,糙们长得披头散发,让人乍一看它,简直不知道它是个什么所在。饶是露生这样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也是壮着胆子走进去的——大门挺气派,然而连个门房都没有,也没有锁,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

  为了宽敞的大院子,露生买下了这座房子。付完定金的当天,他又定了两套家具。等房屋到了手,新家具往里一摆,不堪使用的旧家具往外一扔,露生站在没有窗帘桌布的客厅里,感觉自己这一手gān得挺漂亮。

  运送家具的伙计,听闻露生想找个仆人gān杂活,立刻推荐了自己十六七岁的弟弟。那位弟弟名叫来福。等到来福把房中的灰尘打扫gān净了,将各房的窗帘也都挂上了,露生这才把龙相接了过来。偏巧这一天阳光明媚,天蓝得像是经了水洗,人间一切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邻家的园丁得了主人的允许,又收了露生的钱,所以抽时间过了来,将前后糙坪剃成了整齐的平头。龙相在院子里双脚落地时,空气中还弥漫着青糙汁液的气味。环顾四周抽了抽鼻子,他停住脚步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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