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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道不销魂_李陶风【完结】(3)


祖上这点子事儿,曹恩凡不知听父亲讲过多少回了,家里什么qíng况他自己也明白。父亲叫他别败家,他可也得有家可败。唯一能让父亲安心的,也就是不打这院子的主意了。也好,他还能有个容身之所,不至于跟虎子似的,娘儿俩住在天桥那边儿随时要倒的房子里。
章晋平是他打定主意去天桥卖艺时认识的,属虎,人也长得虎头虎脑,壮的像座小山。他见曹恩凡一个人不懂得吆喝不懂得招徕,便知他是个生手,主动跟他商量搭伙的。章晋平本是和姐姐一起,打小儿跟着父亲在天桥儿卖艺,维持生计。几年前他们父亲新伤加旧伤又害了病,不久便去世了,剩下他和姐姐养着年老体衰的妈。大半年前姐姐也出阁了,卖艺就落了单儿。曹恩凡看他卖艺这些事儿比自己熟络太多,人又实在,于是俩人就合作了。他是十分谢谢章晋平的。倒是章晋平总说他拘着面子放不开,不知道这平头百姓爱看什么。他也没话说,他自幼跟着师父学武,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用在这上面。就像他自己说的,天桥卖艺的那一套,他是真不会。
曹恩凡啃着馒头,喝了口淡茶,忽然嘴角一勾,满心欢喜:谁说没人爱看,今儿还有一个看出了神儿,把箱子都丢了的呢!
去替人追贼这事儿也被章晋平数落了。哎,讨个生活还是挺难的。曹恩凡叹口气,泼掉了碗底儿的茶叶末子,心里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人还会不会来。
严天佐躺在旅馆的chuáng上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抹了抹眼角挤出来的泪水,又揉揉鼻子,借着暗淡的灯光,看着空气里飘着的细小尘屑。北平真是比上海冷,又冷又gān,可是苦了他这个从来没有北上过的人。他把两腿竖直举起,顿时感到陈血回流,下半身轻松了不少,酸胀也有所缓解。他给自己慢慢捶着腿,琢磨着要不要起身去戏院,可是现下真是不愿意走下这张chuáng,腰板儿刚伸直,再不想直挺挺坐着了。于是宽慰自己,这才刚来头一天,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惜的是,早先余老板就不南下了,他在上海是看不成了。如今他北上,余老板却是连公演都不演了,此生想见一回本尊估计是难了,想想甚为遗憾。
既然不去听戏了,这脑子转来转去就转回到了哥哥jiāo代的差事上。他这趟北平来的,不说是临危受命,也算是被委以重任了。用他哥哥话说就是:“这大上海,我能信的,除了我亲弟弟,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可是要让严天佐说,他哥哥这纯属是没事儿找事儿,庸人自扰。
他们兄弟俩是十来岁的时候从苏北逃难来到上海的。哥哥严天佑当时拉着他的手在街边儿晃悠,路过一个高门大户,便被人莫名其妙地往旁边推搡,那人还骂他们“小赤佬”。后来俩人在车行里帮人擦huáng包车的时候才知道那天他们路过的是huáng金荣的公馆。严天佑便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和他说,以后要进青帮,成为huáng金荣那样的大亨。严天佐正等着杏仁味的梨膏糖在水里化开,他看着糖块在水里蔓延出丝丝的甜蜜,并没有听清他哥哥语气中的激动,看清他眼里热烈的希冀。
第二天,他就被哥哥带出了车行,找了个师父,一边学武功,一边给武馆打杂。那几年,武馆里没再请过别的佣人,里里外外连同师父师娘的生活起居都是他们哥儿俩照应。哥哥是嘴甜勤快会看脸色的,他若是惹了祸搞砸了事qíng,都是哥哥帮忙掩护或者代为受过。好在师父对兄弟俩不错,功夫虽没有同那些正经徒弟一起上课学习,却也学得八九不离十,尤其天佐,没少被师父夸奖。那段时间,日子算是安稳,五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一日,师父对他俩说,这几年他们安分守己,帮了师父不少忙,只是两个人长这么大了,一直在武馆呆着怕荒废了,加之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没什么可以传授的了,不如趁着年轻多去闯dàng闯dàng,若是外面艰辛,再回这武馆,帮他一同经营也可做条后路。严天佐是不愿离开的,师父待他们好,有吃有穿,还能练功夫,他一时都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了。而这却正合了严天佑的意思,便拉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师父磕了头,拜别了。临走,师父给了他俩五块钱,算是这些年的qíng义。
严天佐手里握着四块钱,眼看着哥哥拿着那一块钱进了赌场。他本来想跟进去,天佑却叫他在门外等着。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赌场里呼大喝小的声音仍不见低,他正踟蹰着要不要进去找,便见一个人从门口滚了出来,仔细看才发现是他哥哥。紧接着几个穿黑缎马褂儿的人走了出来,向严天佑拳脚相加。严天佐即便是个怂的,此刻也不能看着哥哥活活被人打死。他冲过去与那几个人缠斗,过了几招之后,他讶于自己的功夫居然如此纯熟了。他身法灵便,动作迅捷,辗转腾挪间,已经将那几人打翻在地。后面跟着来的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彼此对峙片晌,他听哥哥含含混混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黑话,什么“同山”、“师叔”、“师爷”的,接着他们就被那些人带走了,在赌场后厅得见了青帮的一位师父,严天佑一番自荐便被那位师父留下了。半年之后正式拜了师,焚香歃血,成了青帮的成员,落在了八爷的山门下。
如今从他哥哥那儿领命来北平,严天佐便是觉得他哥哥那不安分的老毛病又犯了。要说兄弟二人管辖着淞江立海口小码头那一小片的生意,已经在帮内算得有些身份了,却还是要折腾他gān这些事儿。严天佐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看到那轮明月又缀在了窗角。“杀人。杀人?”他兀自念叨着,觉得好没意思。这要是被抓着了,最后饮弹而亡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要是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就好了,给他来个借刀杀人!他一拍脑门,这会儿才想起了行李箱中还有把手/枪。翻身下chuáng打开行李箱查看,枪还在,幸好没丢,真是要多谢那位舞枪的艺人了。
严天佐端着那把枪,想起那舞枪人的风采英姿、功法劲力,随手用枪口搔了搔头皮。或许,借“枪”杀人,也不错。

☆、行不安坐不宁qíng态缠绵

  转天,严天佐从旅馆出来先奔了开明戏院,门口儿的水牌子上写着今天的剧目有《升官图》,另有一出《状元媒》,演员他不熟,看来是刚出科的年轻一辈儿,还没南下到过上海,但听说也是名家的弟子,也就没犹豫买了戏票。
往热闹地儿走着,沿路看看有什么新鲜吃食,只是他看来看去都和以前自己吃过的东西差的太远,纯看卖相真没什么食yù。最后是实在走饿了,闻着味儿寻到了一个摊儿。一口大锅里咕噜咕噜煮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有发红的有发灰的,闻着不能说香气扑鼻,倒是味儿挺大。他回头看矮桌矮凳上坐着的人吃的那叫香,于是摸摸咕咕响的肚子,决定gān脆尝一回。问过摊主才知道这东西叫卤煮火烧,一毛二一碗,还是真便宜。他掏钱要了一碗,过会儿煮好了,摊主给端了过来。他还是有点畏惧猪下水,先尝了块儿煮过的火烧。结果一试难忘!虽说看着粗鄙,可这东西吃到嘴里难言的浑厚醇香,居然是比吃ròu还有些滋味,便láng吞虎咽吃了下去,最后连滴汤都没剩。他掏出手绢儿擦擦嘴,又扶了扶礼帽,起身走了。他是没听到身后的摊主跟另一个客人说:“这爷可真稀奇了,穿成这样往这儿溜达个什么。”
同样的,等他重新找到头一天那个舞枪的人,往人堆儿里一戳,便被人注意到了。
曹恩凡正在使一招火焰穿云。绯红的缨子果如一簇火焰直cha入云,气贯长虹。他腰力一转又接了一招青龙落地,势如山崩。就在他收枪上挑,单手变双手的瞬间,瞥见了抱臂站在头一排的那人。他仍是一身西装,头顶礼帽,脚踩皮鞋。曹恩凡手中不停,脑子里却没在想招式,只是暗忖着这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昨天说来,今天还真就来了,没想到终是有个来捧他场的了。可是又惊又喜间,他忽而顿觉羞臊,感叹自己真是由里到外都是个卖艺的了,已然成了不折不扣的下九流。想到此处不禁恼怒,一招铁牛耕地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枪尖顶着地面,搓起了一堆土,枪身弓起至极限,猛然绷直,枪尖扬起了一片沙尘,盖了对面观众满头满脸。
曹恩凡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枪,跟老少爷们儿们道歉,章晋平也跑过来,跟着鞠躬。一时,围观的看客们骂骂咧咧地散了一大伙。曹恩凡跟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小心,眼看着这都中午了,也没赚几个子儿,自己又弄这么一手儿,砸了自己的场子,这下好了,今天的生意是不用做了。扭头看到了章晋平,呆呆地望着那散掉人群,不好意思地凑了上去。
“对不起啊,虎子哥。我劲儿使猛了。”
章晋平倒是没表现出来什么,拍拍他的背宽慰了两句,回头拾起了小锣继续吆喝。
曹恩凡提着枪往兵器架子走,听到了啪啪的拍打声,循声望去,看见一人正在拿礼帽掸着身上的土,然后又使劲儿地拍着礼帽。这人被扬了一身土,居然没赶紧走,跑到边儿上掸土来了?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对方察觉了,抬头对他笑。他想迎上去说两句话,毕竟昨天替他追过贼,今天他又如约来看表演,应该算是认识了。正要抬脚,却被章晋平叫了一声,回头发现又有一群人围了上来,这是又得开演了。仓忙中,他只得对那人喊了一句:“你等会儿!”便回到中央,重新耍起来。
小花枪三十四式,他只耍了十一式,怕是被有心人偷偷记了去,忤逆了师父当初的jiāo代。抱拳谢过众人之后,他和章晋平分别拿了小锣,反面朝天捧着,走向人群。仍是给钱的人少,看便宜的人多,小锣里叮叮当当偶尔响几声,也都是一分钱两分钱。曹恩凡端着锣,却没盯着锣看,两眼一直在人堆儿里踅摸着,听到钢镚儿掉落的声音便低低头说声谢谢。突然,当啷一声,一听就是个大子儿。他看锣里落进了一块大洋,抬头才见那人原来就在眼前。好久没见过一块钱了,曹恩凡愣怔了,他盯着那人的脸,两眼的不可思议。那人只是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待他想要说点什么,那人一回头就挤出了人堆儿,走了。
曹恩凡没追出去。这挤挤chacha的,他一卖艺的追着客人跑也太奇怪了。再说追着他说什么?问他为什么给这么多?多到今天现在就能收摊儿,明天可以不出摊儿?他捏着那一块钱,反复看着,恍然大悟。哦,他可能是为了谢谢他昨天帮他拿贼寻回了行李吧。这就说的通了。他那样子一看就是外地人,今天在这儿,明天在哪还不一定,估计是怕没机会谢他了,今天才赶紧来,扔下这一块钱就走了。曹恩凡松手,那一块钱复又掉回小锣里,听了声响儿,转身把钱倒进钱盒子里了。
这一块钱,严天佐确实是用来谢谢他的,但其实他觉得一块钱并不足够。然而,他也明白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想拉那舞枪的蹚他这滩浑水,还真不是一块两块就能成事的,这可是拉人卖命的买卖。
好在今天要gān的事qíng是gān完了,他溜达着,随便看到辆路边的huáng包车就坐了上去。“带我把周围的戏园子都认识认识。”
车夫难得接了这么一个活儿,痛快地应了。几大名园彼此离着不远,车夫一路风也似地跑着,每到一个戏园子门口就停下来给这位外地的客人介绍:哪位哪位老板在这儿唱过什么什么戏,当天是怎样一个盛况,如今是哪位在这儿搭班子唱戏,每个园子除了京戏还演些什么。
“爷您看,这儿今晚是演文明戏,您爱看吗?”
“不爱看不爱看。没腔没韵的不说还不正经说话,一举一动都不美。”
“爷,您口儿还真高!”车夫奉承着,抬腿向下一个园子跑了去。
七大名园不消两个钟头就逛完了,其中几个有些败落了,名角儿少来撑台面。严天佐问了如今人气儿高的新戏院是哪个。车夫想了片刻,架起车杆儿,脚下一拧,拐去了另一个方向。
“要这么说,那得是哈尔飞了!”
来到哈尔飞门口,严天佐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这戏院和他在上海经常光顾的天蟾舞台有几分相似。新派的,西化的,先进的,比开明戏院看着还要新了不少。再一抬眼,楼上高挑着一幅海报:新戏《红娘》下个月首演,主演是当下最红的花旦。严天佐想着从来没见京剧里演过《西厢记》,又是好角儿,想来这戏必然不错,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让人艳羡。问过票房,得知票要进了10月才开始卖,于是他仔细记住了,等到了10月千万来买。
着车夫拉他去吃了饭,自己便溜达着消食,往开明戏院来了。离开戏还有半小时,他找了不远处一个茶摊儿喝水,消磨时间。闲坐着的工夫便东瞅瞅西看看,一眼看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小摊儿边上,站着俩人,一个粗布衣裤,另一个一身暗青长衫,正是舞枪的那人。他二人在摊儿上买了点什么,摊主给他们找零钱。严天佐虽听不清,但也看的出来摊主很是抱怨。接过来一大捧零钱,二人走了两步就把钱分了。粗布衣裤的汉子自朝西走去,穿长衫的舞枪人,提了枪朝北走了。
严天佐笑笑,原是为了分他那一块钱。等望不见那提着枪的身影,他付了茶钱转身走进戏院。
在一楼四排坐着,他这是个绝好的座位,看看身边也是颇有身份的人,虽不及包厢里的看着体面,但能看出是懂戏的行家。
先是《升官图》。寇准在馆驿里自思自忖的唱段,他曾在火车上有感而发的唱过那么几句。都是一诏急令一道金牌,便被调遣出来,寇准去了大宋都城汴梁,他也来了前朝旧都北平。只是,他暗暗叹口气,人家寇准治了潘洪的罪成了一代贤臣万古流芳,可他严天佐呢?是非善恶,他不能说自己是个明白的,但是戏看了这么多,忠孝节义他可是信。这个革命党没gān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更不是祸国殃民的败类,他甚至都不清楚革命党是gān什么的。就因为杜先生小十年前跟当局联合杀过一个,如今便也要他杀?杀了就能得杜先生赏识?先不说这十年间国内形势的变化,单说杜先生这几年是怎么琢磨的,他兄弟俩都摸不着头脑。严天佐纵然是不求万古流芳,可也绝不想成为悠悠众口中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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