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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世家的女人们_张氏春红【上部完结】(16)

  张静娴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死亡不再是稳婆手里的盒子,不再是遥远微弱的求饶声,不再是大火力安静的消失。死亡之于她原来就是褥子上和亵裤上巴掌大的两块血迹。

  墙边小床上的玉函睡觉不老实,不知是不是做噩梦了,手脚乱挥乱蹬,终于扑通一声掉到地上。玉函赤脚站在地上揉眼睛,迷迷瞪瞪好一会儿才弄清楚自己的状况,打算重新上床睡觉时她看见自己的小姐蜷缩着双腿坐在床上,眼神发直。

  玉函踮着脚跑到张静娴床边歪着头问她怎么了,张静娴不回答。玉函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终于发现了那一团可以的血色,她是经常跑厨房的一眼就认出是血迹。玉函昨晚刚经历了火灾神经高度紧张,此时看见小姐无缘无故流血了她想都不想张嘴就哭了喊着说:“小姐,你也要死了吗?”

  张静娴心里最害怕的念头被玉函猛然说破终于忍不住,嘴角一撇,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玉函见一向冷静镇定的张静娴竟然流眼泪了,于是更加绝望,终于扯开喉咙嚎啕大哭。

  玉函的哭声惊动了早起去厨房做饭的秋月。自从实行食物配给制之后张家就遣散了大部分佣人,只留下少数离不开的人,外院留下来的有老管家、账房、大厨娘、采买和车把式,内院留下的是各房心腹丫鬟。于是除了三位爷和三奶奶,其余的人上到姨娘下到通房丫头统统担起了以前下人仆妇的工作。

  秋月一听哭声是从张静娴院子里传出来的,顾不得做早饭一转身就拐进张静娴的院子。进屋后看见咧嘴大哭的玉函和大冷天竟然只穿着小衣蜷缩在床上的张静娴时,秋月吓了一跳。待问明白原因后才拍拍胸口歪身半坐在炕沿儿上,强忍着笑俯首凑近张静娴耳边悄悄告诉她。

  玉函收起哭声,看着张静娴面团似的面孔慢慢变得通红,仿佛点心铺里刚出炉的寿桃。她疑惑的擦掉眼泪,走近炕边伸头过去想要细听,却被红着脸的张静娴伸手推开,张静娴还把秋月也一起推开了。

  秋月笑着站起来,对玉函说赶紧去找块干净的棉布出来,她有用。

  玉函去隔壁箱子里翻出半匹蓝色细布,再回来时张敬闲已经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小小的下巴微微扬着,身板好像也比以前挺的更直了些。

  秋月接过棉布,拿起剪刀针线两三下就做出一个系带子的长布口袋,然后对张静娴说:“走吧,现在去厨房。”

  张静娴站起身,带着玉函一起跟着秋月到了厨房。秋月烧火做饭,张静娴和玉函在一边打下手。秋月不让张静娴动冷水,而是人让她坐在炉边负责烧火。冬天的早晨能坐在燃着火的灶台边是个幸福的待遇。

  虽然刚才耽搁了些时间,但是三个人一起动手做饭的速度还是按照以往的时间做好了,三奶奶派人来取走了早饭,张静娴、秋月和玉函则留在厨房里。

  秋月附身把灶坑里的火压熄灭,又找了一个干净的盘子拿在手里,扭头对张静娴招招手,张静娴从怀里掏出刚才秋月缝的布口袋递过去,然后扭着手站在一边看。只见秋月从灶里拨拉出热乎乎的草木灰到盘子上,小心的挑捡一番,专门留下最细发的草木灰,然后小心的倒进布口袋里,递回给张静娴,说:“娴小姐凑合着用吧,咱家现在条件不比从前了,老太太在的时候都是用草纸,小姐们还有用宣纸的呢。”

  张静娴抿嘴一笑接过去,说:“挺好的,谢谢秋月姐。”

  秋月看看一边眨巴着眼睛的玉函说:“你都看见了?以后就是你负责给小姐找干净的草木灰了,知道吗?”

  玉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突然,二房的方向再次传来女人凄厉的呼喊,仿佛在求饶,但是只喊了一声,第二声还没完全喊出来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把后半截声音吞了回去。

  张静娴和秋月、玉函三人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这时,老管家刚好派了个婆子找到张静娴,说是昨夜失火时遇见了一位国先生和一位民先生,向七小姐问好,如今人应该已经离开奉天城了。

  张静娴听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理会欲言又止的玉函,半垂下眼帘低头开始吃饭。

  三个人就着灶台的余热吃了顿异常沉默的早饭。

  同一时间,杨肃和杨恭在一名俄罗斯人的帮助下乘车穿过死一般寂静的城区抵达奉天火车站。他们拿的是苏联大使馆的特别通行证,仍然要经过日本士兵的层层检查,最后才终于登上前往北平的火车。

  杨肃视线隔着车窗落在站台上土黄色军装、用枪托维持秩序的士兵上,落在穿着和服、趾高气昂的生意人脸上,落在缩头缩脑、弓腰驼背的中国人身上,瞳孔忍不住一缩再缩。

  汽笛尖鸣声中,火车缓缓启动。

  杨肃在心中告诉自己:等下次回来时就是亲手解决这些畜生的时候!

  张静娴辞别秋月后一路沉默的回到房间,恹恹的歪在床上。

  玉函猜不透小姐的心思,只得跑出去打听二房早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才知道原来是冬梅今天早上被二奶奶活活打死了。说是因为她昨晚放火烧死了婉莲姨娘和小少爷。

  冬梅被拖出去的时候一路都是血。二奶奶让人泼水洗掉,可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那一路的血迹还没等洗掉就又结成了冰,反而比没洗之前更碍眼。二奶奶气的当场头痛病发作。

  张静娴听完后在心中默默想道:又死了一个,这回二房终于可以消停了。她晨间因为秋月说的 “嫁人”、“生孩子”的话而升起的愉悦和欣喜,因为国先生的离去而黯然,如今听到冬梅的死讯更是因此联想到自己的身世。

  老太太不在了,她现在的身份不尴不尬的,三爷和三奶奶恨不得整个人都长在牌桌上,哪里有闲心想到她是不是成人、是不是该谈婚论嫁。

  再说,现在的奉天城里至少一半以上的人连饱腹都做不到,比张家日子好过的人家没有几个。假如嫁到不如张家的人家里去,她就只能想奉天城里大多数的女人那样挨饿受冻,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路边,然后像那些被民夫扔到马车上的僵硬的尸体一样被拉出去随便丢在乱坟岗。

  张静娴想到这里,对国先生的离去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怼,她那刚刚升起的、不到两个时辰的想要嫁人生子的心思也随之淡了下去。

  乱世里先活命要紧,其余的以后再说。

  张静娴终于坐起来,拿起早上剩下的蓝布,埋头给自己做月事带。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直到1945年8月5日。

  自从冬梅被打死之后不止是二房消停了,整个张家都难得的消停了。但这消停却更加让人绝望。大爷大奶奶不知道在谋划什么,每天早出晚归的;三爷和三奶奶把赌馆当成了家、把家当成了旅店;二爷重新抽上了大烟,而二奶奶对于二爷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当了买大烟的事不管不问,只一门心思的吃斋念佛,连亲生的女儿也不管了,仿佛她之所以还活着只因为经书没有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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