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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_墨宝非宝【完结】(92)

  傅侗汌虽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从未吃过苦,何曾住过那等地方。那时的小旅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夜里头左右房间里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烟的抽大烟,还有下等妓女在门外头笑,几个女孩子环抱着双臂,在一溜房间溜达着,唱着小调,只等着哪位光着膀子的爷们拉进去做个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里难安眠,被不知什么东西咬得身上一块块地红,瘙痒无用,去质问旅店老板,为何房里会有咬人的虫子,老板和伙计嘲笑他见识短,告诉这位小少爷,那咬人的虫子叫跳蚤,是旅馆里最常见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爷脾气上来,自己买伙计烧了滚烫的水烫洗床单,还想要晒被子。

  结果小旅店窗外临着破败的弄堂,墙根下经年累月被人尿得骚气熏天,别说晒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傅侗文说到这里,笑出了声:“等再见到我,我险些没认出他来,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身上还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钱疏通,才让洋人把他放上了船。单开了一间房,二十天后,身上总算是干净了,只是头发全剃了,终日戴着帽子不肯摘下来,成了游轮一景。”

  沈奚轻轻摇着扇子,为他扇风。

  “侗汌在英国,和一个华侨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这个火车站台上,在夕阳下把往事都说尽,“带来给我看过两回,他回国后在和那个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着定了。因为我家里不太接纳华侨,也算是私定终身。”

  傅侗文手指捻沈奚脖子里的珍珠项链,一颗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有浅粉的光泽。

  “后来,那女孩子送来一副挽联。”

  华侨家庭,女孩子没学过古文学,挑了现成的句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灵堂上的挽联都是歌功颂德居多,为攀附傅家,有联语精妙的,有荡气回肠的,有催人泪下的,唯独这一幅像应付差事,哪里有抄句诗词就送来的道理?

  独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灵堂里的挽联被搬出去焚烧时,他亲手把那幅取下来,放在侗汌的怀里。这悲欢哀怨,他竟和一个不相熟的女孩子有了共鸣。

  人生过半,将至不惑。

  他这个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寻常人很难再触到了。

  可那日顾义仁的事还是穿心刺肺。“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相似的话,侗汌说过,侗临也说过,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火车在铁轨尽头,天地一线处直行而来。

  一声汽笛鸣叫划破长空。

  “三爷,是这个了。”私人租用的火车上有特殊的信号旗,很好认。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时,前一班车次的旅客早离了站,今日从上海驶出的车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内外都没了闲杂人,枕木震颤着,车早早减了速,缓慢地借着刹车后的余力滑入站内。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傅侗文还没等车停稳,已经握住门边的金属扶手,登上车。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车,一节车头,两节车厢。在第一节 车厢里的人都没见过傅侗文,忽然见个先生闯入,手都按在枪柄上,到有人叫“三爷”,大伙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备着到上海,总算是见到主顾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着,不看过道两旁的人,只问第二节 车厢门外的人。

  “说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声说,“昨日夜里烧起来,人眼下是糊涂着的。”

  “有医生跟着吗?”沈奚插入一问。

  “没有,没有医生敢接——”

  没有人敢接?沈奚觉出不妥:“让我去看看。”

  面前这个不是医护人员,多说无用。

  傅侗文扶她的手臂,把她让到自己身前,让她先进车厢。

  车厢的窗帘都被拉拢了,是为了遮阳。

  虽有几个年轻女孩子在摇着扇子,给车厢内通风,还是闷热得让人窒息,酷暑日长途而来,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伤患。沈奚拨开了一个女孩,见到了躺在硬床上的傅侗临,车厢里很安静,沈奚缓慢地呼吸着,去摸那熟悉的脸庞,这张脸似乎五官没有变化,可每一处细微的轮廓都被岁月重新雕琢了。

  虚弱、沧桑,面色蜡黄的傅侗临,嘴唇抿成一条线,烧得糊涂。

  他的眼珠在眼皮内动了一下,没睁开。

  沈奚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像身体里裹得不是五脏六腑,而是烧红的炭。她怀疑是伤口感染,去检查他的腿,是伤在右小腿,裹在纱布下的骨伤口溃烂严重,揭开来纱布下有阵阵恶臭……

  热气汇聚的车厢,却生生从四面八方吹来冷风,刺骨的寒。

  “用你的车,我们去医院。”沈奚不容置疑地望住他。

  傅侗文立刻吩咐说:“照办。”

  没等旁人动手,他已经抱起昏迷不醒的五弟。怀中一个成年男人,抱着重量却没比沈奚差多少,瘦到这种程度是受了多大的罪?他这一生抱过三个人,在傅家宅院里偷他枪自尽的傅侗汌,为护他杀人后心理受创的沈奚,还有现在的傅侗临。

  这三个,每个都像在为他受了苦,可他纵有一双翻云覆雨手,独独保不住他们。

  他抱小五爷到轿车上,沈奚坐上副驾驶座。

  路上她频频后望,是担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捞到丢在后排座椅上的他的西装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给傅侗文。他摇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膝上枕着小五爷。

  轿车载着她和小五爷到医院,已经是六点。守在大门口接待急诊病人的护士惊讶着,迎上来:“沈医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段副院长在吗?”

  “在,在的,好像……是在的。”护士被沈奚的脸色震慑住了。

  “快去叫副院长来,”她随即指挥两个男护士,“你们过来,和我抬病人。”

  沈奚带人出去,从车上抬下小五爷,塞给傅侗文一串办公室的钥匙:“你在办公室等我,要先检查会诊,我就不管你了,”言罢,把在车上拿走的药瓶给了司机,“你跟着三爷,有不舒服吃这个,立刻去二楼手术室叫我。”

  大厅灭了灯,走廊里也为了省电,每三盏电灯才留了一盏。

  沈奚和护士推着病床,灯泡的光,一时明,一时暗的,把傅侗临的脸照得变幻莫测。

  沈奚让人把病人直接推入手术室,联排的三个手术床苫盖着蓝色布单。她掀开正中床上的布单,和护士合力抬傅侗临上去,让护士把术前检查都准备上,麻醉医生也要叫来。

  护士走后,她一个人伫立在空荡荡的手术室内,给傅侗临消毒伤口,检查报告没出来,段孟和也没来,正是一天结束工作的时间,都各回去安置了。

  段孟和进来,看了一眼傅侗临腿,眉头皱起来:“我以为你是小题大做,因为是他的弟弟,”他看着沈奚写的检查报告,伤口深度惊人,“病人家属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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