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靛蓝幽幽_田夫【完结】(43)

  “没有,”李嫂嫂脸上也有些疑惑。

  蒋元慈把毛巾丢在盆子里,三步两步跑进三少奶奶的房间。房间里静静的,吴氏躺在床上,被盖盖着身体,一切都如日常。儿子文章睡在旁边正香着呢。

  “呵呵,懒虫,还不起床!”蒋元慈道。

  没有反应。

  “叫你起床了!”

  还是没有反应。

  蒋元慈挨到床边去,府下身子把嘴贴在吴氏的耳朵上,“该起床了!”

  还是没有反应。

  他伸手推了推,没有动。

  蒋元慈感觉不对劲了,心里头紧张起来。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冰凉的;看看她的眼睛,紧紧的闭着;再看看她的嘴,牙齿紧紧地咬着,只有一丝儿气在悠着。

  蒋元慈冲出房间来大声叫道:“文宗快来!”

  文宗道:“啥事幺爸儿?”

  “快,快去叫你本清和本全哥来!”说完,他拿起弯刀就去了房后。

  不一会儿,李本清李本全两兄弟来了,蒋元慈也砍了两根斑竹回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两根斑竹绑在高靠背椅子上,把三少奶奶和着被子抬出来放在椅子上,抬起来就直奔蒲江西门外去。

  “晚了,”胡太医说。

  “咋会?”

  “已经摸不到脉相。”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扎几针试试。”胡太医迅速取出几根针来,鼻子下面,头顶上,两只手的拇指旮旯,脚板心里都扎上。然后又拨开眼皮看了看,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蒋元慈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吴氏那已经冷去的手,就象泥塑木雕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站起来,对他们说:“抬回去吧。”李本清李本全两兄弟,抬着已经僵硬的三少奶奶,眼里渗着泪水,一步步往回走去。

  蒋文宗哭得泪人儿似的。

  蒋文洲听到消息带着陈氏飞也似地跑来,抓着三少奶奶已经冷去的手,一步一哀嚎,一步一挥泪。

  蒋元慈跟在后面,面无表情,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蒋文洲两口子见状,赶紧一边一个扶着他。

  蒋元慈崩溃了。他坐在蒋文洲叫来的滑杆上,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没有眼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文洲,文宗,陈氏叫他,和他说话,他也没听见。

  从西门外到双石桥,抬着的,扶着的,走着的,一路的无言,一路的眼泪,一路的悲痛与一路的悔恨交织在一起。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怎样的一种氛围,怎样的一种心境和怎样的一种凄苦与悲切?!

  蒋家大院笼罩在十分阴愁凄惨的气氛之中。白色的挽帐纸花,挂满了龙门内外檐廊门窗。堂屋里,神龛下,灵牌前,香烛纸钱,火红蜡白,青烟缭绕。九仙山的和尚,太清观的道士,嘴里咿咿呀呀;大小响器锵哩哐啷,轮番诵经作法,超渡亡灵。

  蒋元慈身穿黑衣,头戴黑帽,与杨秋儿相对蹲在灵前烧着纸钱。青兰和文章跪在灵前哭泣。蒋维铭坐在檐廊上抽闷烟,四奶一把一把地抹着泪。全家人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

  三少奶奶娘家的人也都来了。大舅哥代表岳父岳母舅子舅母子表姐表妹表哥表弟们向蒋元慈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说你蒋元慈今天如果说不清楚就要拿命来抵。蒋元慈不敢怠慢,把从头天晚上到第二天抬回来整个的经过细细地描述了一遍。蒋维铭两个老人,李嫂嫂,三嫂嫂,文洲文宗杨秋儿都站出来纷纷证明蒋元慈所说是真。

  “是不是那个妖精……”大舅子问。

  “我对天发誓,她们两个好得就象两姐妹……”

  娘家人悄悄去找了胡太医,回来才没有再为难蒋元慈。

  文洲和文宗,穿了孝衣,拴着麻带,里外前后,招呼客人,拿烟倒水,铺派张罗,井井有条。李嫂嫂和三嫂灶前灶后盐咸醋酸两只脚不曾落地。

  杨秋儿被香烟烛火熏燎得咳嗽不止。大家都劝她去别处透透气,休息休息,大奶奶走了,二奶奶身体要紧。她说没有大奶奶就没有她的今天,大奶奶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她就是以命相许也报答不完,非要坚持一步不离地跟她姐姐守灵。

  德义堂的三爷来了,五排六排的兄弟们来了,十排的小老幺也来了。三少奶奶曾经接济过的,关照过的,是亲戚的,不是亲戚的都来了。他们敬香,作揖,喊几声“三少奶奶走好”,道一声‘节哀顺便’,然后坐下来喝茶。

  两个院子里凡是能摆的地方都摆满了八仙桌。每到开饭时间,无论男女,不问大小,凡是外面来的,一律请上桌子,好酒好肉好菜管饱管够。如此整整的忙过七七四十九日。

  三少奶奶吴氏走了。但蒋元慈并没有那种感觉,他觉得吴氏只是睡着了,醒了她就会起来的。他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因为他认为吴氏不会离开他,不会离开她的儿女。吴氏还在管理着蓝靛厂,管理着几十亩蓝子,管理着一群打靛的人。她还在管他这个家,抚育他的两个儿女,跟杨秋儿煎药治病。只有当他习惯性地去她房间,看见那张空空的床时,他才会意识到她的离去,他的心才会痛,他的眼泪也就泉涌而来。

  杨秋儿依然常常啜泣。她为突然失去了这样一位好姐姐而痛心疾首!

  许多天以后,蒋元慈渐渐地意识到,他的老婆吴氏真的走了,他已经失去了他的爱妻。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陪他说话,再也不能替他去照管蓝靛,再也不能为他管理家里的事情,他的儿女们再也没有妈了!

  他心里头怨恨她:不是说好了吗?要白头到老的,你咋忍得下心丢下我们就走了呢?你留下来,就算是跟我说说话,关键时候出点谋划哈策,哪怕就是争吵几句也好啊!你真狠心啦!

  很多天过去了,蒋元慈才像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他想起杨秋儿还在病中,想起了蓝子,想起了蓝靛厂,也想起他的铺子来。他拖着软绵绵的脚步,出了龙门。旁边的稻田,那秧苗长得,一片碧绿。一张张叶子,顶着露珠,就象一把把绿色的宝剑,直指苍穹。他似乎听到了田里有唦唦的响声,他知道,那是秧苗正在使劲地往上长。

  他跨上一根田坎,上面便是他的蓝子地,几十亩连成一片,从他的厂房背后,顺着老鹳河边一直延伸到双石桥下。看着闪着光亮油嫩油嫩的蓝子,一股喜悦从心底里涌到了他那青瘦的脸上来,露出了久违的笑靥。

  “看来,今年的年成好,”他想,得抓着这样的好年成,把去年的损失补回来。以后,还得多积存一些,不然,再遇到去年那种情况,那日子真不好过呢。

  他顺着河边朝他的染坊走去。染坊外面河边上,淘洗的正在淘洗,晾晒的正在晾晒。看见他来了,一个个都跟他打着招呼。染坊里正在忙着,锅下柴火熊熊,锅里热气腾腾,染工们各自在各自的位子上卖力地干着,汗水挂在他们的脸上,颈上,背上,胸脯上。染过的,没染过的,染好的,没染好的,堆放得整齐而有序。看着这一切,他心里再一次涌起甜甜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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