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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间事_尾鱼【完结】(14)

  “循环再生产?”

  “是啊,子弹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没了。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可以终年无休,被你一直压榨到三十岁、四十岁,可以转手再卖,哪天她没有客人了,还可以流向器官市场。”

  哦,这样。

  上船的时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货原来是人。

  事关人和命运,值得与否这种字眼就太轻了。

  他转向岑今:“伤口在哪,我帮你处理一下吧,那么喜欢穿晚礼服的人。”

  车灯揿亮,岑今扯下简易止血带。

  卫来看到伤口,在左臂内侧,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齐,愈合会较快,熊爪就是这点不好,伤人伤己都凶残。

  他先用矿泉水擦拭掉血渍,然后酒jīng球清创,犹豫了一会,选了小管的皮肤粘合剂:“伤口不算太深,fèng针其实会更保险——用粘合剂的话你要注意,否则皮下可能会留空腔,伤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声,看他低头细心帮她涂拭,忽然对他起了兴趣。

  “你是半路来的,还是入籍的?”

  卫来笑笑:“不好说,我爸在国内可能有债,带我偷渡,到了欧洲,把我给卖了。”

  “卖到收养家庭?”

  “要是那样就好了,童工。”

  他伸手托住她手臂,偏头看涂抹的是否均匀:“人还没机器高,给人踩fèng纫机,车线,钉扣子,有一根机针,从我指头戳下去,对穿。我以为这辈子指腹上都会有个dòng,可以眯眼对着看太阳,没想到长好了。”

  “后来呢?”

  “继续钉扣子,被人道组织解救,唐人街待了几年,去马来西亚贝雷帽受训,没通过,被开除了。准备应征雇佣军的时候,遇上麋鹿,他喜欢去那里挖人。”

  他把她的手臂搁到驾驶台上:“晾会。”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你呢?”

  轮到她了。

  岑今说:“我本身是孤儿,后来被一对北欧夫妇收养出国。高中的时候,他们遭遇空难。”

  “很难熬吧?”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在异国,养父母死了,举目无亲。

  “生存重要,没太多时间去难过,要想着怎么样靠自己,在这个白种人的地盘里继续体面地活下去。所以,我做了一个计划……到40岁的。”

  卫来觉得,她这话在他脑子里,轰一声产生震dàng和回响了。

  ——我做了一个计划,到40岁的。

  他连下一顿饭都没计划。

  “应该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参加什么样的社会团体,努力跟哪些业界名人建立联系,掌握什么技能,进什么样的机构实习,实现什么样的财务和职业目标。”

  卫来如听天书。

  半天才说出话来:“冒昧问一句,那你现在的生活,在你计划里吗?”

  岑今看手臂上的伤,粘合剂早已凝固,周边的皮肤被扯的有点发紧。

  “我今年27岁。”

  “按照计划。我应该在政府部门工作,已婚,对方是律师、医生或者教授,这样的搭配比较合适。”

  “经济富足,有房产、车子、存款、各项福利保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良好的家庭会给公众好的印象,有助于我在政界继续发展。”

  “定期会去做慈善公益活动,参加行业酒会,结识记者、新闻工作人员、新兴的商界jīng英、各种上流人士。”

  ……

  是吗,现实的人生似乎很是脱轨啊。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卫来说:“那你要抓紧时间调整一下了。”

  ——

  车子在晨曦四起中又进了油码头。

  塔皮欧抱着空啤酒瓶睡的四仰八叉,被卫来拍醒的时候茫然了好大一会,然后说:“哦,你!”

  他打着哈欠坐起来,又去翻登记本,然后看闹钟:“有船,时间刚好。”

  当然刚好,他们是掐着点来的。

  上车的时候,塔皮欧看了眼后座的岑今,她裹着厚外套,脸色苍白,虚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欧说:“她……可以吗?”

  “溃疡爆了,胃出血。去过医院了。”

  “那她身体……受得了吗?”

  这老头还挺好心。

  卫来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gān我们这行,听上头吩咐,什么时间该到什么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着也要到——你见了那么多,应该懂的。”

  塔皮欧叹气:“也是。”

  很巧,这一艘又是冷藏船,装水果、蔬菜、鱼、ròu、易腐品。

  起锚在即,船员在甲板上散的三三两两,有人下来接引。

  塔皮欧没上,站在车子边上冲他们挥手,挥着挥着,又是好大一个哈欠。

  卫来一路扶着岑今,她理应“虚弱”。

  经过一个船员身边,那人正倚在船栏上调试无线电,咝咝的电流音中,有句广播传来:

  “全世界的目光继续聚焦天láng星号这艘昂贵的油轮……”

  卫来和岑今同时止步。

  那船员奇怪地看他们,下一秒反应过来,向着一边迅速旋动音扭。

  广播音大起来,飘在雾里。

  “海盗方面态度qiáng硬,拒绝船东提出的赎金谈判要求。沙特谈判团昨日在摩加迪沙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不排除提请武力解决的可能xing。”

  “专家称,亚丁湾局势复杂,海盗问题由来已久。一旦武力解决,可能导致整个海域航线瘫痪,后果不堪设想……”

  卫来忍不住想笑。

  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头唱一出硝烟味越来越浓的戏,瞪圆眼睛、撸起袖子、拉出要ròu搏的架势,支使的记者、专家、分析人士团团乱转。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里,摩加迪沙、天láng星号、沙特谈判团、海盗。

  没人知道,最关键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在这里登船。

  卫来转头看岸上。

  塔皮欧开着车一溜烟远去了。

  岸与水相接的那条长长的灰色地线在缓缓后移。

  船起航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部关于东欧人口贩卖的电影,叫《飓风营救》,如果大家注意看的话,里头的人口贩子,就是阿族人。

  另外有一部纪录片xing质的电影,叫《人口贩卖》,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下,感受一下人口贩子各种翻新的骗术伎俩,更好的保护自己。

  第14章

  下了甲板,空气滞闷,供船员休息的房间有五六个,空间都bī仄,像老式火车带推拉门的小隔间。

  船员专门给他们匀出一间,开门进去,两边是上下铺的单板chuáng位,中间的过道连转身都困难。

  行李放到上铺,卫来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对的下铺,一时间无话可说,半夜里因为突发变故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熟稔,似乎随着日出天明散的一gān二净。

  大概是因为受伤,身心疲惫,岑今拉上帽子,这次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倒头又睡。

  卫来把铺位上的被子枕头摞起来当垫背,靠倚着百无聊赖。他希望自己不要睡着,偷渡船之后,还从来没在船上睡过觉——他觉得如果睡着了,一定会做不怎么愉悦的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下沉,怕什么来什么,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舱里了。

  空气混浊,体味、屎尿味、呕吐的酸味和馊霉味在封闭的空间里混合、发酵。舱板上、角落里,横七竖八的人,蓬头垢面、奄奄一息,黑暗里分不清男人女人,灾难面前,没有xing别。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撑着柴一样的细胳膊,趴起身问旁边的父亲:“为什么要离开家啊?”

  事前一点端倪都没有,他是被父亲直接从小学课堂接走上的船,书包里还有课本,语文、算术、思想品德。

  父亲没有回答,也从来没有回答。

  他至今都没搞明白:很多人远离家乡,就好像在远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实只是换一个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侧晃,航程长的似乎永无尽头。

  卫来睁开眼睛。

  一时间有点恍惚,耳侧有极轻微的沙沙声,手臂一撑想坐起来,忽然听到岑今说话。

  “别动。”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的,盘腿坐在对面的铺上,低着头正在画画。

  拿他当模特?

  卫来觉得配合一下未尝不可,因为昨晚的事,他对她生出不少好感。

  他保持刚醒时的姿势,同时发觉自己的睡姿并不那么雅观:一只胳膊垫在脑后,头歪着,一条腿搭到chuáng下,另一条伸在chuáng外。

  他努力找安慰:也许这样会显得身材很好,人很长。

  没当过画画的模特,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吗?多久?至少半个小时吧,要么聊点什么?就这么不吭声很闷啊。

  额头上、小腿肚、耳朵后、胸部,开始莫名其妙发痒。

  不过这个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没有表qíng,铅笔的顶端高过纸的边,沙沙移动,脖颈上掠着微光。

  她还带同一条项链。

  这项链应该有特殊意义,谁送她的?姜珉?

  卫来皱起眉头:她不带感qíng地去听姜珉的讲座、在他的衬衫上烧dòng,还说是在“了断”。

  他忍不住。

  “可以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问。”

  “你和姜珉,是什么样的感qíng?”

  她晃动着的笔端不易察觉地停了一下,然后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qíng。”

  “普通的……是什么样的?”

  “没灾没祸就和气相处,大难临头就各自飞。”

  哦。

  卫来脑海里浮现广袤的一大片林子,无数的鸟,扑棱着翅膀,飞的天南地北杂乱无章。

  很合理,这时代男人女人都躁动,没有大难临头都怀揣一颗各自分飞的心。

  “他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否则你背叛在先,哪来的脸去烧人家的衣服?

  “也没什么……他多嘴,说了我不爱听的话。”

  卫来很遗憾,分手后还絮叨个不停并不犯法,但也称不上美德:“他到处宣扬你……背叛他?”

  “也没有。婚礼的时候,他说,经历了前度给的劫难,感谢上帝没让他为了错的人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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