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明媚/花颜_匪我思存【完结】(4)

  我以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旧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让我着儒衣出闺门会客,甚至替陈子龙的诗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无尽无际的悲哀,我急促而紧迫的喘息着,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鱼,只想跃回水中。

  他一字一顿:“如是,千秋骂名我来背负。”缓缓道:“史阁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结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我声音凄厉:“任你如斯诡言,亦不过替腼颜出降狡辩,叛国贰臣,你背负得起,我背负不起。”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说,你恨我不如陈子龙。”一语中的,我全身的气力突然一松,却原来家国只是一个籍口,我这铮铮的一身傲骨,只是一个籍口,我软软晕倒。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隔着窗儿点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声。松江我那小红楼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卧子总伴我静听那淅淅雨声。我发着高热,那个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yù出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能及时拦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高热却总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仿佛灵魂已死。

  颊上突然传来一阵清凉,我用仅存的力气睁开双眼,却是那只臂搁静静放在枕上。谦益却远远立在chuáng前:“如是……”

  我终于落下泪来,争不过,争不过,这许多年来还是争不过一个他,那陈子龙是我命中的魔障,避无可避,无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搁,像是想握住梦中的过去,谦益只是望着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渐渐起复康健,山河早已变色。谦益奉了满清的诏书,北上为官。

  我盛妆相送,却身着一身朱红。谦益变了脸色,那些来送他的新朋故友也变了脸色。朱红,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脸上。我痛意而绝决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静下来,仍是那种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从心里憎恨这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错了,他错了,我们两个都错了。既不能为国,亦不能为家,这俗世令人厌倦得透了。

  我开始放làng形骸,甚至公然当着他儿子的面与人调qíng。钱公子气得要鸣官究惩,我只幸灾乐祸着瞧着归家未久的堂堂钱尚书。

  谦益淡淡告诫其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轰然便是一败涂地尽失城池——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割袍断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样。

  家还是徒有虚名的家,国却是早就亡了。我倾尽妆奁之资献与南明朝廷,只盼能唤回东风。谦益不言,我亦不语。这是为国,还是为着陈子龙,他早已经不再问,我更不会再提。那个国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为那曾是陈子龙的信念。那个国是我全部的过去,见证过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残梦终醒,南明朝廷苟延残喘,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麻木的瞧着谦益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撒手人寰。

  钱公子在灵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内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处挂着丧幡,我披在头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脸畔,粗糙如砾,我竟然没有哭。

  钱家上下皆道我没有良心,谦益,你视我为至爱,我只能待你为知己。我终究是有负于你,这灵堂之上,连泪已gān涸,半生就这样遥迢无望的去了。

  那些旧日的诗句,还言犹在耳,你荫蔽了我半生,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现世安稳,你却撒手去了,抛下我继续留在这尘世受苦。

  尸骨未寒,族人却已经寻上门来,挽了太叔公出来说话,言道钱家家产,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产?

  我漠然望着披麻带孝的族人,他们如一群láng,眼里幽幽发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说我多年来并无生子,要撵我出门。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噜噜抽着水烟,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晕。极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妈妈也是抽这样的水烟,我在堂前咿呀学着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个词转吐不过来,妈妈顺手用烟杆打过来,火辣辣得痛,却忍住不能吱一声,从头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终究是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终于缓缓道:“太叔公,此事等过了头七,我请阖族公议就是了。”

  太叔公慢条斯理的磕磕烟袋,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说个齐全,也是个了结。”

  我瞧着他泛着烟huáng的牙,只是一阵恶心。

  这样的腌臜气如何受得?

  谦益,方知你素日里曾替我抵挡了多少风chuī雨洗。我到底是负了你,如今难道竟保不住你身后这点产业?

  我淡然道:“好极,就请太叔公宽坐,我命人去请阖族长辈,还有近支子侄们来公议。”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厨房预备素宴。

  他们松了口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写了封书信,命人送与知县,再出来亲自执壶斟酒。

  阖族人都放下心来,我这手无缚jī之力的孀妇,最后还不是任他们宰割?酒过三巡,我陪笑道:“众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开箱子取地契帐簿。”

  房里金碧箱笼,高柜抽斗,这一切,楼下那群人垂涎yù滴罢。我缓缓打开抽斗,一条长长的素色寒绢,轻盈若雪。轻轻抛过房顶的大梁。

  谦益,我负你良多,今日便全还了你。

  卧子,你答应过我,会来接我。

  我派人寄与知县的信——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

  楼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浑不知,一个也逃不了牢狱之灾。

  唇边终于浮起一个浅淡笑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长长的睫毛如蝶翼忽闪,柔声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

  那声音却静默片刻,方道:“俗世纷扰,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国节烈之名,到头却只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为人其苦,不若为鬼。”

  红云咭得一笑:“如今几百年过去了,qíng形可不一样了。”正说话间,忽见有人推门进来,白月小心将臂搁放回锦盒中,起身迎客。

  却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许,大热天里全身的名牌西服,粗肥的脖子上若不是系着领带,真叫人怀疑他是否还有脖子。女的却是韶龄妙女,身材妙曼,姿色过人。将嘴一撇娇嗔道:“答应人家买钻石,却带人来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听人说这种地方才有好东西呢。”四面环顾,只见店堂洁净如茶舍,几把明代的jī翅木椅,线条简洁明快。他伸手摸了摸那椅子,说:“好是好,就是样子太简单了点,要是雕上富贵牡丹,龙凤图案,这椅子就好看了。”

  那女子在他臂上轻轻一拧:“这种地方的东西,全是些破破烂烂的老古董,只好配你们家那个huáng脸婆吧,正好一样又旧又破。”一转脸却看到锦盒中的臂搁,咦了一声:“这个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买。”肥油的一张脸上绽出笑颜,趾高气昂问:“老板,多少钱?”

  白月淡淡一笑,缓缓道:“前阵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题诗文竹节臂搁,以71万元成jiāo。这只是明代子岗所出的和阗白玉臂搁,曾为名jì柳如是所有,我们目前叫价210万人民币。”

  红云好笑着瞧着对方瞠目结舌,从她手中接过了臂搁,轻轻放回锦盒中。笑得一脸灿烂如同窗外的阳光:“店小本薄,概不赊帐,请付现款或刷卡。”捉狭的挤一挤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来?”

  饶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着那两人急急仓惶离去。

  红云扮个鬼脸:“他们两个怎么一幅活见鬼的样子?难不成他们和我们一样,异禀过人,可以瞧见这臂搁上的柳如是?”

  臂搁上隐约传来一声轻笑,而后低低一声喟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原来几百年过去,却原来qíng形亦不过如是罢。”

  (每日更新jīng彩小说,敬请关注:https://www.52shuku.vip/52书库。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青衫磊落离歌黯

  月亮又大又圆,每逢十五的时候,粼粼的月色倒映在湖面,湖畔的涵碧、探秋二楼桂华流瓦,如若浴在月光中的楚楚佳人。每逢此时,阿爹会命人放了小舟,伎者坐在舟首chuī箫,箫声在月下更显宛转,而隔水听来,飘渺迥然如同仙乐。我不过陪阿爹吃一杯酒,伏在楼头看月,只觉得醺然yù醉。每逢此时,阿爹便会笑我:“南蛮子。”

  哥哥也叫我“南蛮子”,这三个字可是骂人的话,我每每变了脸色就对他拳打脚踢。我的功夫虽然不好,可是绝不会吃亏,因为哥哥总不敢还手。可是阿爹叫我“南蛮子”,语气怅然而无奈,似带着一种宠溺。我从不对阿爹生气,因为朝中也有人暗讽阿爹是“南蛮子”。

  因为阿爹对汉人的那些事儿都很jīng通,他会说汉话,写汉字,还会作诗。

  我一点也不喜欢作诗,府里请过好几位老夫子来教我,都被我气跑了。

  老夫子摇头晃脑的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而我摇头晃脑的答:“老对少,拙对巧,腹饥对馋虫!”

  老夫子气得chuī胡子瞪眼,我一脸无辜看着他:“我饿了,我要吃点心!”

  几次这么捣乱,老夫子再也教不下去,每每愤然辞馆:“学生才疏学浅,恐耽搁了小郡主前程,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拂袖而去。

  我躲在阿爹身后扮鬼脸。

  阿爹倒从来没有骂过我,他待我总是和颜悦色,府里的人都知道,阿爹宠我宠得哪怕我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给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匪我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