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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_安妮宝贝【完结】(13)

  印象深刻的两件事。

  每天清晨听到寺庙钟声从窗外传来,天色晴亮,钟声沁人心扉。

  僧人们托钵化缘,穿赭黄色曳地僧袍,袒露出一边肩头,列成一排。

  施善的人已等在路上,往钵里放糯米饭和食物。贞谅让她参与这行列,感受平等虔诚的施与受,以布施及感恩的仪式开始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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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由贞谅带领,去皇宫附近居所学习当地传统古典舞蹈。

  绵密有序的丝竹,夹杂抑扬顿挫的节奏。一种与世无争柔驯灵动的心绪。穿上筒裙,盘起洁净发髻,插上簪子和鲜花,训练于优雅有节制地使用手掌手指和肢体。贞谅喜欢看表演。事实上她着迷于抵达的每一个地方的当地舞蹈和音乐,着迷于当地日常生活。

  每次去跳舞,经过琅勃拉邦的夜市。活生生流动的盛宴。小帐篷排满整整一条街,人们远离近处皇宫所象征的权力和争斗,只求一席之地的安稳。灯火在夜色中微微闪烁,人群施施然或行或停。当地妇女抱着婴孩摆摊,孩子吃奶,在母亲怀里入睡。布篷下摆出来的物品并无悬殊,不过大同小异。夜市明亮安静,持续到深夜。

  2

  老城区适合儿童玩耍游荡。滚滚烈日,街道上出没来自世界各地的成人和儿童,寻找相安无事的乐子。骑自行车,步行,奔跑,在溪流里游泳,捕鱼,唱歌,嬉戏……旅途中的童年,绝无匮乏。旅馆每天各种人出没。一起居住长久的,有一对巴黎小姐妹,一个6岁,一个3岁,以及来自芬兰的7岁金发男孩。父母携带他们,在当地逗留半年有余。

  她晚上常与他们一起游戏,在狭长的灯光昏暗的街巷里奔跑嬉戏,大声尖叫,互相拥抱推搡,满头大汗。缅栀子的香气在夜色中愈显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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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在当地小餐馆里吃饭,常吃的是河鱼,米粉,手抓糯米饭,春卷,新鲜蔬菜,搭配各种薄荷罗勒等香料。湄公河边的山峦田地,夜色中如同黑黝黝怪兽形状。餐厅热闹播放电视,猫和狗进进出出。她在巷子里玩闹,贞谅喝几杯老挝啤酒,穿少数民族手织的土布筒裙。她在附近村庄工作,去高山少数民族区域收集纺织刺绣的素材。

  3岁小女孩艾米莉,跑累了,爬到她母亲身上去,拉下吊带裙子一边,让她裸露出一只乳房,趴在那里吸吮。艾米莉母亲是生物学者,在当地做研究。欧洲女子身体瘦削,脸部很美,不穿胸衣,在夜色中坦然裸露胸部,与身边的人如常聊天说话。这场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与贞谅,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刻。她有过被哺乳的经历吗。

  她的身体有没有吸收过真正的乳汁。这是无从追究的事情。

  她在13岁时,最终辨认清楚自己的结构:一个和成年女子共同生活的女童。一个父亲角色缺席的女儿。一个孤儿。她的血缘关系,她的故乡,在一次地震中,被摧毁清除。

  高山上风景绝美与世隔绝的村落,一夜之间,山崩地裂。此后连续震荡两次,所有断壁残垣连同埋藏的尸体,覆没于土地之下。地形发生变化,整个地理区域失踪。修改后的新地图,抹消不堪回首的历史。它的名字,春梅,从此不见。地标自行消失于地球表面。

  村庄唯一以奇迹般方式存活下来的生命,一个5岁女童,申请领养的人实在太多。孤儿院进行调查和面试。沈贞谅加入收养队伍。她被067

  选中。她的经济稳定,从事艺术性职业,在行业内有声名。

  每一个孩子身上,都有光亮和黑暗包裹。他们属于自我的果实,不是成人手中的泥土,也不是人世的祈祷。贞谅深知其中意味。出现在她面前,没有轻率的拥抱,鲁莽的热情,急进的温情。只是蹲下来,与她脸对脸,专注认真看她的眼睛。那年贞谅27岁,五官不艳美,眼神却令人难忘。

  那眼眸,此刻明明蕴藏微笑时澄澈的温柔,瞬间便沉落为不可测量的寂寥。这使她的神情呈现复杂,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光粼粼。在日光和云影中,变幻无法数算的层次和节奏。她穿一条深蓝夏布缝制的旗袍,并不讲究。一路驱车前来风尘仆仆,女童低头,看到她绣花鞋子鞋面上刺绣金鱼和花枝,红缎脱了丝。

  贞谅轻声询问,你喜欢花吗。她点头。女子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给她一束在路边采摘的野石竹。粉白色花朵,锯齿边缘花瓣,像一簇栖息的蝴蝶,绿色细长叶片沾有露水。问她,这花儿美吗。她点头。此时,女子才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说,你叫我贞谅。这是我的名字。沈贞谅。我给你起的名字叫信得。这是你的名字。你是沈信得。

  贞谅开车带她离开。车子走走停停,经过不同省份,经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县城、村庄。一路她捧着那簇石竹花,在车后座度过漫长三天两夜。看到太阳升起,然后降落。月亮升起,然后隐没。女子路上并不多话。有时放音乐,有时抽烟,有时在前面一边驾驶一边伸出068

  一只手来,示意与她相握。贞谅的手,骨骼清瘦,掌心粗糙而热,皮肤没有保养,可看出做过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蓝色筋脉,在薄薄皮肤下面凸起。她抚摸这些沧桑的脉络,感受其中渗透出来的生命力为之安宁,握着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贞谅带她见朋友,来到一所占据整面楼层的高级公寓。她从未见到过这般美仑美奂的房间:古董硬木家具,孔雀尾羽织绣的台布,景泰蓝烧制的蜡烛台,丝绒手绣沙发,嵌玉檀木屏风……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来都在熠熠闪光。许熙年是50岁男子,衣着讲究,双鬓已白,神情和语调沉着,看得出体面优越。他长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那一天他特意赶回来,等在公寓里,只为与她们见上一面。

  贞谅说,她是我的小朋友。她会和我一起。

  他说,你有无计划送她去学校。

  她现在不需要去学校。我们去老挝居住一段时间。

  很好。

  你帮我把北京的公寓卖了。我不需要这个。我也不会回来。

  可以。我知道你最终需要的远超过这些。

  他对她自有放任和宠爱的心意,之间气氛却没有亲密贴近。两人无话可说,冷淡客气。但都不以为意。

  晚上他带她们去高级法餐厅吃饭,许熙年一身高贵衣饰,贞谅穿旧棉布衫,落拓朴素,长发松松挽成发髻插一根白玉簪。两人在069

  衣着和气质上并不般配。男子一直有电话,接听处理事务。贞谅照顾她吃饭,并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也许不觉得有什么规则需要被遵循和学习,贞谅不注重这些。此后她也一贯实行这原则。

  当天晚上,许熙年飞去苏黎士。贞谅携带她踏上旅途。

  3

  不知为何。5岁没有遇见贞谅之前,所有事情,我的脑海全无印象残留。她说。

  没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惧、埋葬的记忆。没有父母和故乡的概念和形状,不明了他们的质地和意义。也没有伤痛存在。她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关于自身生命的凭据,遗失属于身份的经纬坐标,同时失去对时间的某段印记。这使她感觉到隔绝和完整。这使她的人生轻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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