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自你别后_吴沉水【完结】(20)

  在那个时代,他给我拍了无数的照片,侧面的,正面的,剪影的,倒影的。

  我在他的镜头下慢慢改变,圆润的少女的脸庞逐渐线条拉长,清澈的眼眸逐渐笼罩上雾气和迷茫。

  他常常看着我的照片说,冉冉,你看你二十岁就有了四十岁女人的目光。

  我还记得有一年,我们哪里也没去,就是花几毛钱坐渡船,来回地徜徉在江面上,大声笑,唱歌,chuī江面上的风。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正如几十年前流行过的一首诗所描写的那样:我们分担寒cháo、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那个时候,我们只有彼此,并且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话,我真的以为只有我能令他笑得开怀且轻松愉快,我想我是他饥渴时的泉,是牛奶淌蜜的迦南地,我是他的信徒,因为我如此崇信他说的一切,他怎能不爱我。

  他那么làng漫,他连去当战地摄影师,都会每年圣诞节给我寄能讨我喜欢的礼物,比如手工编织的中东地毯,漂亮的阿拉伯面纱,有时候一个包裹只寄一片被子弹穿过的树叶,有时候是一枚瓦片磨就的护身符,上面由他亲手画上即兴的图案。

  我从来没怀疑过他爱我,事实上我后来也明白了,他必然是爱着我的,孟冬那样làng漫到骨子里的男人,哪怕让他虚伪一丁点,他都受不了。

  问题只在于,他不是只能对我一个人如此,换个女人换个对象,他的诗魂画眼灵感缪斯也能是另外一个人。

  我对他是不可或缺的,但过了属于我的阶段,不可或缺的女人就可能是另外一个。

  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想得透彻,我想那么làng漫而独一无二的爱qíng,青梅竹马的相濡以沫,共同见证的孤独和默契,如果这些都不能令爱qíng忠贞不二,那么我还能付出什么来jiāo换?

  答案只可能是,爱qíng的现实远比设想要残忍脆弱。

  我想明白了,但我的内在仍旧一片荒糙,就如枯水期的非洲大糙原,所有的动物全都迁徙,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

  我终于没办法再配合孟阿姨的哀伤,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我面无表qíng地拿着电话,想象着孟冬寄给我的披肩,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必定触手柔软,上面有繁复的阿拉伯几何图案,有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色彩搭配。

  我没有办法配合孟阿姨哭泣,我知道她需要我一同流泪,但我做不到这一点。

  我听见自己,用空dòng的声音说:“阿姨,把那条披肩送给其他人吧,我想我不会需要了。”

  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手机被傅一睿抽走,他当着我的面冷声对孟阿姨说:“阿姨,旭冉现在qíng况不是太好,您有什么话跟我说,对,我傅一睿,对,别担心,不是危急qíng况,是,您别伤心,我理解您的心qíng,但站在医生的角度,我想您还是少来刺激旭冉。不是,我不管您跟她说了什么,问题是您这些不良qíng绪都会刺激她,这对康复很不利,我不是开玩笑,是的,您能理解就好,上次已经昏倒过一次了,对,不是小事,您也不想看她一蹶不振对不对?好的,您还有什么话跟她说?道歉?行,我替您说,再见。”

  他挂了电话,走过来,深深地看着我,我想冲他笑笑,却发现脸上肌ròu一片僵硬,只能勉qiáng拉扯脸颊,我试了试,失败了,索xing不想再笑。

  傅一睿皱紧眉头,过来半抱住我,我身体一僵,想推他,他抱得更紧,我咬着嘴唇,开始神经质地发抖,拼命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我知道这也许并非病理反应,它可能就是一种心理xing颤抖,但我在这一刻不想分析自己,我就是觉得冷,像一只来不及迁徙,留在冰天雪地里的鸟一样,发着抖等着冻死,心里一片冰凉。

  “放松,放松,别咬着自己,放松……”傅一睿紧紧抱着我,摸着我的后背,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的语调说,“冉冉乖,没事了,我在这,没事了啊……”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攥紧他的白大褂,把头埋在他怀里,那一刻,我仿佛听见风chuī过大片枯糙所发出的沙沙声,我一直徘徊在那样一处一望无际的大糙原中,树木都枯死,所有动物已经跑了,能跑的都跑了,河川gān涸得只剩下guī裂的地表,来不及走而渴死倒毙的动物被秃鹰叼去皮ròu,只剩下挂着残渣的白森森骨架。我一个人留在那,没有给养,没有jiāo通工具,靠徒步根本走不出来。

  你的系统已经崩溃,詹明丽如是说。

  那不是靠哭泣,靠一个男xing挚友坚实的胳膊和胸膛就能重建的;哪怕再给我一把手术刀,让我一口切开一百个人的胸膛,疏通一百个人的心动脉血管,我也没办法重建自己的系统。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水机抽gān了,脚下一软,几乎就想栽倒,傅一睿死命拽住我的胳膊,托着我的身体,不让我掉下去。

  我忽然就厌倦了,一种从骨头fèng隙里冒出来的厌倦席卷全身,我推他,无力地做出推开他的动作,傅一睿没理会我,他把我打横抱起,高声喊人,不一会,好几个路过的医生护士匆匆忙忙推了担架chuáng过来,他们把我弄到上面去,急冲冲地奔向某个地方。

  我微微眯着眼,头顶淡蓝色的天空渐渐看不见了,这实在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我脑子里忽然想起初中的时候我去学游泳,怎么样也不敢游到深水区,孟冬在那边嘲笑我,一边把水泼到我身上一边骂我“胆小鬼”。

  我伸出手,轻轻摸向自己颈动脉,我是专业外科医生,知道从那下手死得最快,而且我不会割得鲜血飞溅,刀口难看,不出十秒,一切痛苦就完结了。

  最重要的是先找把趁手的手术刀。

  我的手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握得那样紧,几乎用了捏碎骨头的力气。我抬眼看过去,傅一睿目光像要吃人一样看我,凶狠而恐慌,似乎我再摸一遍,他就要扑上来跟我拼命。

  我看着他,他盯着我,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但彼此的意思都看得很明白。

  全院都知道我跟他是老同学兼好朋友,旁边有谁安慰他:“邓医生已经赶过来了,傅主任,您放心吧。”

  他一言不发,继续恶狠狠地看着我,使劲捏着我的手,一直到急救室门口,才恨恨地甩开。

  在甩开瞬间,他死命盯着我,无声地说:“你敢试试!”

  我忽然愣愣地流下眼泪来,眨眨眼,又涌出来更多的泪水。

  邓文杰亲自带着人过来,我被他们摆弄了许久,cha上一些导管,又给弄回病房,邓文杰摘下口罩揉揉眉心,不无遗憾地说:“真扫兴啊,还是不用开刀。”

  我没有昏迷,带着氧气罩看他,邓文杰皱了眉头,挥手让护士和实习医生出去,久久看着我,露出忧虑的神qíng。

  “我第一次遇见病人死于手术台上,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用一种难得正经的口吻对我说,“说起来很好笑,我宣布死亡时间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什么责任感啊自我谴责啊这种娘们唧唧的qíng绪,我想的是,原来刚死的人是这样的啊。”

  “刚死的人,身体还没有出现尸斑,内脏也没有开始腐化,皮肤组织等还是柔软,甚至可能也还有温度,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但很奇怪,你就是能知道这是死了,它在你面前就是一具没知觉的ròu体,那不是人,那就是一堆无用的骨骼和脂肪,随时等着被丢到哪个地方处理掉。一个人在你眼前变成一堆ròu,这就是我对死亡的最初感觉。”

  “然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是神,不是所向披靡的,我是个天才的外科医生没错,但我不可避免要遇到死人的事,我是能修补一个心脏,给堵塞的血管搭桥,器官移植,做各种高难度手术,但是我不能控制这个心脏在想什么,由什么东西确保它继续活蹦乱跳下去,张旭冉,我不是万能的邓医生,不是每次你有事我都那么凑巧站在急诊室门口穿好手术服等你。作为你的医生和朋友,我能做的很有限,而我每次想到这一点我都很挫败,”他定定地看着我,皱眉问,“你能别让我继续挫败吗?”

  说完,他再没有看我一眼,匆匆走了出去。

  第20章

  -->

  昏昏沉沉地过了两天,这两天我一直闭眼,不想看任何人,也不愿听任何话,我想我活了这么大,轮也轮到我有权利什么也不gān,躺在病chuáng上无所事事地活着,只是做活着这件事,如此艰难,真令人厌倦万分,想不明白为何要坚持如此艰难的一件事,直接就这么结束不好么?我分明记得心因xing心脏病也能致死。

  而且是猝死,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对不住邓文杰,对不住傅一睿,我没有对不住孟阿姨,我也没有对不住已经丧失的孟冬。

  我比大多数女人理智,我崇尚科学和真理,我从小就知道好好规划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自律到连刷牙都规定好必须超过十分钟。但这么理xing而有规律的生活现在却令我感到厌倦透顶,我想到安徒生童话里那只瞎眼的鼹鼠,我特别渴望能有一个dòngxué,黑暗而温暖的地方,让我一个人钻进去,不出来就好了。

  猝死是一种福气,想想看,张旭冉今后人生那些jī零狗碎,乱七八糟的事都不用再处理,她肩膀上担负的责任,她内心中无休止的折磨,过往和现在的相互撕裂,那种空茫无处着陆的痛苦,没有出路的荒原,烈日下炙烤着的孤独。

  所有这些都不用再承受了,多好。

  为什么这么好的运气就没轮到我头上?

  在我的昏睡当中,每天深夜是我清醒的时候,只是我不愿意睁眼,在暗夜中独自一人醒来是一件我现在无论如何不想面对的事。然后,有一天深夜,我感到有人进了我的病房,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长时间地看我。奇怪的是我没有畏惧,我想那也许是鬼,也许是人,反正无论是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哪怕对方下一秒钟扑上来做点什么可怕的事我也无所谓,随便吧,如果是凶犯就更好了。

  比如那个像一刀捅死我的病患的父亲,如果他现在拿刀来刺我,我一定不会躲。

  gān嘛要躲呢?我唯一亏欠的人就是那个孩子,我扼杀了一个少年今后生命的无限可能xing,他如果活着,肯定比我更配认领生活这种玩意,无论他会成为什么人,他都比我这种陷入绝望无法自拔的人更值得活着。

  那个人看了我两个晚上,一句话也没说,我不想知道他是谁,我挺感谢他的,在最难熬的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第三天我终于睁开眼,我在护士姑娘的帮助下弄gān净了自己,她们犹如一群活泼可爱的小鸽子,对着我也不好摆出对一般病患的冷脸,反倒一个个都过来就我醒过来表示高兴。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护士长都露出笑容,然后消息传开,邓文杰与心外的两位教授主任都过来看我,对我表示了来自院方领导的关怀。同时我听到一个好消息,我的身体其实已经没什么大毛病,拾掇拾掇,明后天就可以出院。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吴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