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曾少年_九夜茴【完结】(8)

  吴大小姐的院子里少有地热闹起来,大人们忙前忙后的,我站在一旁呆立着。我想走到她正面,去瞧瞧她的脸,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我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大约应该是要哭,可眼泪却像结成了冰,怎么也落不下来。我想跟她说句悄悄话,说那个珠花头面是我拿走了,我会还回来的,但嘴巴张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气里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们要把吴大小姐抬到屋里去的时候,我突然冲了过去,却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怀里,小声说:“乔乔,乔乔,别看。”

  我终于哭了出来,可是声音还是被更qiáng烈的悲声盖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过来的将军爷爷。

  他单膝跪在院子里,号啕大哭。

  慌乱中不知是谁碰响了吴大小姐的收音机,里面播的正是程砚秋的那一段:

  对镜容光惊瘦减,

  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

  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

  兰闺独坐日如年!

  第十八节

  那天晚上,我去北墙根放冬储大白菜的架子下面把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找了出来,想要把这个还给她。

  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这样的事,左右街坊们都在议论,胡同里倒显得比往常热闹。等到我妈去了姚阿姨那儿说我叔叔的事时,我才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

  吴大小姐家围着的人早就散去了,从门口影壁望过去,只有一弯新月悬在半空,一树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平时胆子极小,但那天也许是有着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还回去,所以才敢独自一人走进去。

  可我不是一个人,绕过影壁,我就看见了站在窗根下的将军爷爷,他就那么静静望着吴大小姐的窗子,仿佛她一会儿就要出来,又仿佛他已经这么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慢慢走近了,将军爷爷还是一动不动,丝毫没发现有人来,我不能待太久,只好轻声唤他:“将军爷爷。”

  他身子一颤,仿佛梦中人重回到人世间,这才低头看见了我。

  “乔乔,大晚上的,你怎么来啦?”

  “我……我还东西给吴大小姐。”我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呀?”

  “是……她的宝贝。”我摊开手,将珠花头面举到将军爷爷眼前。

  那火油的钻在月光下仿佛沾了晶华,更加璀璨,我甚至觉得它发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斓。将军爷爷看了这物件,竟然轻颤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她送给你了?”

  “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偷偷拿的,这花实在太漂亮啦。吴大小姐很喜欢这珠花,看它的时候还眼泪汪汪的呢。所以我想应该来还给她。”

  将军爷爷欣喜地说:“她喜欢呀,那就好。当年我送给她,没来得及问她喜不喜欢就走了,我以为,她早丢了。”

  我怔怔地看着将军爷爷,他和平时不太一样,脸竟变得绯红起来。

  “乔乔,你回去吧。我帮你把这头面还给她。”将军爷爷握住珠花头面说。

  “嗯!”我忙点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下,舒服了许多。

  jiāo付了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我隐约听见了低低的说话声,下意识地回了头。月光下白白一团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里立着两个人,将军爷爷仿佛年轻了许多岁,他一身戎装,英姿挺拔,手里正攥着珠花。而他对面,站着窈窕的吴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绛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两条大辫子,一边低头拨弄着发梢,一边缓缓将珠花头面接了过去。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我眨了眨眼,他们便一起不见了。

  那天我是疯跑回家的,据说我出去了好久,我爸我妈正到处找我呢。可这些我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我在院门口看见了秦川,然后咕咚一声就晕了过去。

  他拖着长长的嗓音喊:“乔乔!”

  他又理我了。

  第十九节

  我连发了三天高烧,说了好多胡话。

  大人们说小孩眼净,我是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了。可能怕吓着我,所以将军爷爷去世的事,他们过了一个多礼拜才告诉我。

  将军爷爷是当晚因心梗过世的,就在那个院子里,早晨人去的时候,他已经僵了,可据说脸上还带着笑呢。那个珠花头面他紧紧攥在手里,几个小伙子都没掰开他的手指,只好由他拿着去了。

  有那么句老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彼此等了太久,到这一遭,终于不再等了。

  小船哥不信鬼神,他说那天我在一片白月光下看到的是幻象。是因为下午在吴大小姐的院子里着了风,已经发烧了却不知道,晚上又跑出去才病得更重。秦茜也不信,她连珠花头面都不信,她说要是有,我早就来向她显摆了。唯独秦川信了我说的,他说其实那就是吴大小姐说的命,那珠花本来是将军爷爷送的,被我偷出来又还回去,是物归原主了。

  虽然我觉得秦川说的合我心思,但是我更愿意相信小船哥,一场生死大事,我们吵吵闹闹的,就这么过去了。

  农历七月鬼节,秦奶奶喊我们几个过去帮她折元宝。每年逢清明、鬼节、十月初一烧寒衣的日子,秦奶奶都做纸钱和纸元宝到街上卖。她有生意头脑,每次练摊都能瞅准时机捞上一笔。我奶奶私下里还瞧不起她,说只有下九流的人才做这种事,还说她甚至为了挣死人钱,都要等过了日子口才给自己老伴烧纸。可秦奶奶不讲究这个,她也看不上我奶奶的那些规矩,总是说:“你奶奶读过书,就认死理,你以为死人在地底下等着钱花开心?他是看到活着的人有钱花才开心呢!”

  我不管她们老太太jiāo锋的那一套,反正每次秦奶奶带我们折元宝卖了钱,都会给我们买北冰洋的袋装冰淇淋吃,所以她一喊我,我就跟她走了。

  在我们灯花胡同周围摆摊的小贩,都跟秦奶奶好着呢。因为秦奶奶可是摆摊的元老,从建军叔叔小时候,她就开始摆摊贴补家用了。不光纸钱、元宝,还有什么鞋底子、磨刀石、针头线脑的小物件,她都卖过。把东西卖掉换成钱,是她毕生的乐趣。这几年建军叔叔在广东做生意,给她拿回来的一块块力士香皂,也都让她给卖了。而且秦奶奶可厉害,嗓门又大,摆摊的之间讲究地盘,难免有点小摩擦,谁要是和谁吵吵起来,她就去主持公道。大家都知道她是这一带的老人儿,俗话说qiáng龙压不过地头蛇,所以也都听她的。

  我们摆摊的地儿就在水果摊的旁边,秦奶奶一过去就吆喝起来了:“小朱子,起开起开,往那边点儿!给我腾个地儿!”

  小朱子忙答应着挪了挪板车,秦奶奶弓着腰走过去,捏了捏他车上的杏,“哟!都软乎啦!今晚上要卖不出去可就糟践了,把硬的往下摆摆,软的撮个堆儿,便宜着点卖!嘿,还真甜!”

  秦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们抓了把杏,小朱子按秦奶奶说的,重新码了码堆,不一会儿就来了个骑自行车的阿姨买走了一兜子。

  秦奶奶得意地说:“看着没?做买卖就得懂人的心思才行呢。乔乔,我不像你奶奶,我不以知识论高低,只用常识打天下!”

  “可我奶奶说,就是要多读书才行呢!”

  我有点迷糊,秦奶奶胡撸了下我的脑袋,“你奶奶认字认得多,炸酱面有我做得好吃么?”

  “没有!”这我倒是可以肯定,秦奶奶家的炸酱面,是我们院最好吃的。

  “啧!这不得了。”秦奶奶笑起来。

  我们说话的工夫,秦茜已经又折了好几个纸元宝了,她手巧,折得最快,我和秦川两人都赶不上她一个。我照猫画虎地跟着折,却忽然看见秦茜趁她奶奶不注意,往自己衣服兜里塞了一个。我瞪大眼睛看她,她朝我比了“嘘”的手势。坐在她身旁的小船哥冲我眨了眨眼,我便不作声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秦奶奶轰我们回家去。走出她的视线,我就拦住了小船哥:“小船哥,你们gān吗偷偷拿纸元宝啊?”

  “晚上给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烧去呀!我奶奶连片纸都琢磨着怎么给卖了,可不能被她发现,”秦茜笑着拍了拍口袋说,“我拿了有十个呢!”

  “我可拿得多!”秦川把两边的裤兜都塞满了。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我沮丧地说。

  “你那么笨手笨脚,准露馅儿!”秦川嘲笑我。

  我们俩又叽叽喳喳吵起来,小船哥拉开我们,“好了好了,你们去胡同小口等着,我回家拿水壶和铜盆!”

  等小船哥拿着家伙什儿回来,我们几个已经在大槐树下准备好了。北京烧纸,讲究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好迎鬼神。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朝西开口,是给来拿钱的人留的门。铜盆装上纸钱元宝,放在画好的圈子里,我们几个里就小船哥敢划洋火,他点着火柴,扔到铜盆里,纸钱都是huáng纸剪的,特别好烧,火苗一下子就蹿起来了。

  望着地上荧荧的火,想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我们都难受起来。

  秦茜拿树枝扒拉着元宝,轻轻哽咽:“你们说吴大小姐还恨将军爷爷么?”

  “她不恨,你们还记不记的,她张罗要给我们腌香椿叶子吃?摘叶子是要找将军爷爷借梯子的,她心里明白,是想让咱们替她去呢!”小船哥说。

  “嗯!”我笃定地点点头,虽然我那时不懂爱恨,但想起那晚月光下的人影,哪有什么怨懑忧愁,两人之间尽是世间的恬淡美好。

  “他们后半辈子没说过一句话,肯定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呢!两人一起聊着天,喝着孟婆汤,过着奈何桥,也挺好。”秦川嬉皮笑脸地说。

  我瞪了他一眼,一团火苗恰好蹿到他眼前,把他吓得坐在了地上,我们却都笑了起来。

  铜盆里的纸渐渐化灰,一阵旋风卷过,纸灰飘向了空中。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的故事,终是成为北京城里的一道飞烟,缥缈而去了。

  第二十节

  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个秋天开始,我们胡同里的灰墙上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灯花胡同是明代就有的老胡同了,老旧城区改造刚一开始,因为危房众多,灯花胡同就被划了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九夜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