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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_饶雪漫【3部完结】(11)

  我还记得小学六年级我考进县重点初中时,是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阿南到学校里去参加毕业典礼,他手上拿着学校颁给我的奖状,和校长站在一起合影时,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把奖状高高举起,牵动着嘴角拼命微笑。我很少见他那样笑,傻傻的正经着,让我多少觉得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慨。上帝作证,这么多年来,我最怕的事qíng就是让他失望。

  我要成为他最大的骄傲。这是我十岁那年和他来到这个江南小镇的第一个夜晚面对星空许下的心愿。

  当然,这种誓死也要实现的理想,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阿南从来都无从知晓。很多年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话:“懂得感恩的人才能活得坦坦dàngdàng。”我在那句话下面划上重重的红线,告诫自己一定莫忘怀坦dàngdàng地活一生。

  考上天中,也是这誓言中不可少的一环节吧。

  “就是要去市里住校了。”阿南说,“你一个女孩子,我多少有点不放心呢。”

  “我行的。”我说。

  “我知道你行。”阿南憧憬地说,“或许我可以把超市开到市里去,地方小一点儿也没问题,这样你每个周末,还有一个家可以回。”

  阿南的“果果超市”在这里已经小有名气,我们回来的时候只是一片小店,后来越开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兴隆。当然,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阿南是一个勤劳的人,做生意又诚信,加上心肠好,自然会有好报。

  阿南的爸爸在我十二岁那年因病去世了。阿南的妈妈,也就是我现在的奶奶对我非常的不错。她很gān练,也不显老,其实也不是不显老,是她根本不允许自己老。每次她的头发还只有一两根白,她就非要把它染回黑色。她看上去跟我雅安的奶奶完全不一样,她有很多爱好,唱越剧,还上老年大学,每天都很忙碌。但,她给我的爱却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爱打扫,总是把家里打扫的gāngān净净,而林果果的照片,她更是每天都要擦,每次都擦的一丝不苟,有时还会微微的叹息。每次听到她的叹息,我的心里都会像被针扎过似的一抖。我很内疚,也很自责。因为我们骗了她。善良的她一直都以为我是阿南的亲生女儿,是阿南不懂事时留下的一个“孽债”,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连杀了我们的心都有。

  那天晚上的饭菜十分丰富,阿南还特意让奶奶熬了jī汤,盛一大碗汤递给我后,奶奶说,“我看念高中前把名字给改回来吧,老跟着妈妈姓,马卓,马卓。她妈又不在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南姓张。我的名字是奶奶的心病,它些年来,她已经提了不止一次了。

  “吃饭吧,妈。”阿南说,“孩子大了,不要勉qiáng她。”

  “跟自己爹姓叫勉qiáng?”奶奶说,“我还没听说过这理。”

  “好了,好了。再说,再说。”阿南把jī腿夹到奶奶碗里。奶奶却又把它夹给我,问我说:“你说呢,马卓?”

  我咬着筷子不做声。

  那顿饭,因为这个话题,显得有些不欢而散。晚上我在自己小房间里看书的时候,阿南来敲门了。他给我端进了一杯冰镇的西瓜汁,小声地对我说:“奶奶说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别放在心上。”

  “可以改的。”我望着他,由衷地说。

  他有些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可以跟你姓。”我说。

  “张卓,张卓……”他搓着手念来好几遍,苦着脸说,“我怎么觉得很不顺口?也不好听?”

  我笑。

  “还是马卓好。”他下决心一样地说,“不改了,我觉得马卓这个名字有气势!”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心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看什么呢?”他好奇地看着我书桌上的书说,“图书馆借的小说?”

  那是一本《初恋》,那两个字大大的写在封面上,作者有着一个好长的外文名字。其实我压根也还没翻开。但我用手臂把书名挡起来,不让他看。或许他早就看到了,但他没有揭穿我,而是打着哈哈出去了。

  门带上的时候,我才翻开那本旧得已经有些发huáng的书。书已经被好多人借阅过了,在它的扉页上,被人用圆珠笔写上了这样的句子:我爱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阿南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最爱你妈那个。”这句话像刺青一样刻在我心里,我甚至记得阿南说它时候的表qíng,以及每一个字节的音调。我想,至死我都不会忘记。

  我终究还是没看完那本书。我没办法适应翻译小说的冗长和繁杂,只翻了几页就把它搁置一旁。

  那个漫长的夏夜,忽然下起了bào雨。我把天中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枕头边,终于勇敢地回想起一些往事,我想起妈妈死后,我被送回家的日子,那时的雅安下着前所未有的bào雨,雨声吵得我几乎两耳失聪,我想起小叔bào跳如雷厉声叫我滚的样子,想起我被关在家里不许去上学的孤单的感觉,想起奶奶死去时的那个yīn沉的上午,云朵层层集聚在我家房顶上,仿佛做好准备一起坍塌下来。

  那真是噩梦般的半年,我的生活完全失去方向,整个人几乎变成个白痴,连痛苦都很迟钝和麻木。那一次,我被赶出家门后被邻居送回家,小叔一直不肯再收养我,我在邻居家里呆了三天,直到阿南来,当机立断决定带我走。

  领养手续差不多只办了半天。小叔咬着牙签,拿走阿南口袋里最后的一千多块现金,用含糊不清却无比坚决的口吻对我说:“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学到一个成语,叫“不堪回首”。当我把它一遍遍抄在我的生词本上时,我觉得这个词简直就是为我度身定做的。我用它这样造句:我的人生,不堪回首。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被我无比郑重地书写下来,以至于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

  可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我差不多已经习惯把过去打包,整理,塞进角落再也不去触碰。即便是偶尔的回忆,也足矣令我心碎到窒息。

  我常常想象,如果没有阿南,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早就在雅安一个小餐馆里端盘子洗盘子,被客人呼来唤去。或许现在的时节,正在山上刨地,麻利地收拾庄稼。再过几年,就胡乱嫁人,甚至,很快就生儿育女。

  而现在,我拥有的却是一张足矣让全县中学生都羡慕到吐血的“天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该如何感谢阿南,感谢命运?

  那一天的日记,我用钢笔用力地写下一行大字:“马卓,全新的日子开始了。加油,努力!”

  很神奇的,有天晚上,我梦到了妈妈。

  时间过去这么久,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到她。她穿着绿色的裙子,脸色红润,笑声朗朗。她用温暖的手牵住我的,在我耳边轻声说:“走呢,阿南四十岁生日,我们去给他买双新皮鞋。”

  刚说完,她就放开我的手疾步前行,她走得实在是太快了,我叫喊着努力追上去,她还是终于慢慢不见。

  醒来的刹那,我泪流满面。

  下部少年02

  眼泪虽然来自梦中,却如此真实,切肤的疼痛。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忽然想放声大哭,不管不顾,哭它个天崩地裂。

  但当然,我没有。自从她离去的那一天起,我仿佛就已经失去了放声大哭的权利。我只是在被子里悄悄擦掉我的眼泪,然后起身,换好我的校服,拿好我的饭盒,准备吃完早饭就去上早自习。

  这是我来天中读书的第三天。我住的宿舍条件不错,除我之外,还住着另外三个女生。因为时间尚早,她们都还在酣睡。我从县里来,这些市里的孩子和我相比,眉宇间透着更多的骄傲和自信。不过这些并不能替我造成什么压力,一直以来,我都习惯在自己的天地里求得生存,独守我的磁场,自得我的乐趣。

  就像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马卓,你是个静静呆着的原子弹。一爆发则已,一爆发必然惊人。”

  这种夸法对学生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不过我并不洋洋自得,而是将它珍藏在心里,成为鞭策我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

  初秋清晨凉慡的风chuī过我的脸,我穿过天中偌大的cao场去食堂打早饭。cao场边有很多的柏树,矗立在那里,如一个个守护的士兵。广告栏里贴着女子剧场的广告,一个美丽的女生伸长了手臂仰望天空,旁边写着一行大字:我和我蓝色的理想。广播室里的音乐已经响起,轻柔舒缓,优美动听。多好,一切都如我想像中一样,是的,我想我已经爱上这所百年老校的味道,它是属于我的,我应该来这里。

  虽然校园生活,无非就是上课,休息,吃饭,睡觉,但在我看来,依然无比美好。我享受着教室里为了迎接新学生而重新漆过的桌椅,享受着宿舍里安排的饮水机,享受着高大美丽的图书馆试验楼,享受着学校后山大片开着的花朵和浓密的树叶,享受着我在从前的学校从来没享受过的待遇。享受着这些夜夜苦读后曾经梦想并终于拥有的一切。是的,我享受,并且珍惜。

  天中的课程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的紧张,老师也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严肃。都开学都三天了,班主任才在语文课上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我们班主任是个男的,很年轻,大约三十岁的样子。他有个相当古怪的姓,姓“慡”。他的开场白是:“你们优秀,我就慡!”当场笑倒一大片。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叫他老慡。老慡的普通话听起来很有磁xing,也很有鼓动人:“考入天中,大家都是天之骄子。今天,我不上课了,给你们每人半分钟上台来给自己打个广告。就这短短的半分钟,希望大家抓住记会,展示自己,一鸣惊人!”

  不上课好像总是件开心的事,同学们都很雀跃,按顺序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上讲台。我考进来的时候成绩不低,所在的班级是重点班,我们班每个男生女生的确都与众不同,不过简简短短的自我介绍,也是花样百出,赢得大家的阵阵掌声或是笑声。

  第一个上台的是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几乎慡老师话音刚落,他就刷的站起身,几步就走上了讲台。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的嗓门很细,一上台就不停地推眼镜,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和他走上讲台时的勇敢很不搭调。教室里尴尬了好几分钟,随后整个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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