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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时间的彼岸_青衫落拓【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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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狮泉河镇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城镇,漫步其中,左思安发现她记忆里昔日那个寂寥地独立在荒原上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这里看上去俨然已经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道路比过去宽阔,跑着各式出租车和越野车,行人也比从前多,本地居民、外地民工与一身冲锋装的驴友夹杂而行,各种口音都有。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街道两边竟然出现了不少娱乐场所的招牌,门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谈笑出入,越接近狮泉河畔越多。

  左学军显然很讨厌这种轻佻的景象:“现在离河边看落日还早,我带你去一条卖手工艺品的小街,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说的地方并不算远,是一条无名的狭窄街道,十分安静,午后阳光隐没在房屋背后,一个接一个的简陋店铺档口摆放着各式纺织品和木制、皮制、银制的手工艺品,摊主绝大多数都是藏民,并不像寻常旅游区小贩那样眼观六路、口如悬河地兜揽生意,而是安静地进行着制作,看到有人进来,抬头微笑。他们中的不少人显然认识左学军,用藏语跟他打着招呼,给他倒茶,他也用藏语跟他们jiāo谈着。

  在这里,左学军看上去比在家里要显得放松而随意。他指给左思安看他认为有特色的工艺品。

  “这种橘huáng色的木碗是用天然糙汁染色的,而且不会褪色。”

  “这是藏香,制作工序很复杂,有安神镇定的作用。”

  “她们在织的是氆氇,fèng成藏袍可以抗寒挡风雨。”

  “这叫十六铃铛。”他拿起来摇了一下,声音十分清脆,“牧人常挂在牛羊的脖套或者小孩子的手腕上。”

  “有点儿像以前电车起点站出站的铃声。”一直默默听着的左思安突然说。她头一次说及过去的生活,左学军似乎猝不及防,一时竟然做不出反应。“这次回汉江,我坐了一次电车,还是走过去的老线路。”

  “是吗?”左学军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个银雕茶盘的工艺很复杂,你看这些花纹……”

  左思安没有看茶盘,仍旧端详着那个铃铛。

  她小的时候,先是上机关幼儿园,后来上市里一所重点小学,左学军每天顺路接送她。他们住中山路,是无轨电车的起点站,每天随着一声清脆悠长的铃响,电车发车进站。那个时候jiāo通工具有限,坐电车通勤的乘客很多。没有座位时,父亲会将她护在身前,努力给她撑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间;有座位时,他就抱她坐在他腿上。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而他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那是她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刻,以至于多年后在异国他乡,她的男友Fred突然问她:“‘上海路’‘沈阳路’是什么意思?”

  她被他生硬的发音弄得怔住,他解释:“你晚上讲梦话,不止一次说到这两个词。”

  她早就选择将过去深埋心底,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无法向异国男友解释这两个用城市命名的街道名称所代表的童年回忆与乡愁,更有内心隐秘被人偷窥的不悦。后来她与Fred发生争执,Fred惆怅地说:“我是爱你的,但我感觉你总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无法否认这个指责,更没想到现在会听到继母以同样的口气说起与她父亲的关系。一想到这点,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喜欢这个吗?”

  左学军拿给她看的是一对银耳环,工艺复杂jīng巧。她点点头:“真漂亮。”

  “我买给你。”

  “我没穿耳dòng。”他“哦”了一声,准备放下。她说:“还是买下了吧,送给施阿姨,她有耳dòng,肯定会喜欢的。”

  “好。你喜欢什么?”

  左思安随手指了指一串绿松石项链:“这个挺可爱的。”

  左学军马上拿起来:“我买给你。”

  她失笑:“爸爸,您是不是急着送我一件礼物,然后圆满结束这次散步?”

  左学军怔住。

  “我回来也只是想看看您,待两天就走,并不想搅乱您的生活节奏,也不想bī着您谈心。但是您到底是我父亲,我不得不问问您,您打算怎么过完你的后半辈子?”

  “是不是施阿姨跟你说了什么?”她默认,他眼神有些闪烁,“她要回她父母身边尽孝,我当然不能阻拦。”

  “您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方便多说。不过一家人不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用我来提醒您吧。”

  左学军艰难地说:“我对不起你,小安。”

  她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不,不要把过去又扯出来,重要的是现在。施阿姨对您很好,小齐又还那么小,您有的是机会跟她们好好生活。这次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您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不需要向我解释,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回宾馆,麻烦您跟施阿姨说一声,晚饭我就不过去吃了。”

  左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工艺品街,在这个小城镇认清大致的方向,根本不必担心迷路,只是她急于离开,忘了身处高原,步子迈得太快,很快就觉得心跳得受不了。

  十分钟后,她只能蹲下大口喘息。周围行人见惯不惊,从她身边走过。缺氧与独处异乡的空虚感觉qiáng烈地袭来,她突然懊悔这一次探亲之旅。

  从动念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办法劝阻自己,如同发了疯一般上网查航班信息,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能想到的地点和人物串联起来。她先是去缅因波特兰探望母亲,于佳与她的美国丈夫Peter生活得看似平静无波,一看到女儿突然在非假日的时间出现,高兴之余,多少有些疑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生活状况,盘问她与男友的感qíng进展,当上住院医生之后有什么打算。而这些她都回答得十分含糊,就算她母亲是事业型女xing,与一般过于关心女儿的母亲不同,也无法感觉满意。

  她在那边只住了一天便告辞了,取道北京飞回汉江市,高翔见到她之后,首先流露的是警惕,他甚至亲自追上她,盯着她一路从刘湾回汉江,直到送她上了飞机。与父亲的见面更不必说,她身不由己地参与了他的家事,而且说得声色俱厉,仿佛不是久别后的探望,更像挟怨而来,借题发挥。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已经是异乡人,与别人的完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头晕目眩,手脚发麻,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呼吸xing碱中毒。她勉qiáng抬起双手拢在一起罩住口鼻,试图自行调节,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不声不响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她如逢救星,马上罩在脸上开始调整呼吸,一抬头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高翔。

  她猛然放下纸袋:“你怎么来了?”

  高翔毫不客气地拿着她的手qiáng行将纸袋扣回到她脸上,沉着脸说:“别说话。”

  她只能慢慢呼吸,让排出的过多的二氧化碳一点点回到体内,等稍微好转,她移开纸袋,急急地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不信任我,非要跟看犯人一样盯着我?你忘了你上一次差点儿在阿里送了命?”

  “别激动,我没事。倒是你,还是个医生,居然又把自己弄得这么láng狈。”

  她气急败坏,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凌乱,说不出话来。

  高翔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重新用牛皮纸袋罩住她,说:“不许再说话,什么也别做,呼吸。”

  阳光灿烂,空气澄净得没有尘埃,时间一分一秒走得悠长而分明。等她呼吸恢复正常时,她已经镇定下来。

  “高翔,你不能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没事,不用紧张。”

  “不,上次你差点儿死在这里,不能再这样冒险,赶快回去。我这就去宾馆取行李,改签机票离开阿里去北京,然后马上回美国,保证再也不回国了。这次我一定说话算数。”

  第八章1997年,阿里,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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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年前,高翔确实差点儿将命丢在了阿里。他对与措勤的记忆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的铺天盖地的大雪一样。

  在去往措勤县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后,左学军的车子在前面带路,老张跟多吉驾着另两辆车尾随其后。在离县城还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头痛咳嗽的高翔突然开始猛烈地呕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状态。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chuáng上。孙若迪看到他睁开眼睛,马上站起来搂住他,喜极而泣。

  “嘿,怎么了?我在哪儿?”

  “这里是措勤医院,你因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xing高原肺水肿,昏睡了快三天,医生说幸好我们及时给你补充纯氧,送来得及时,不然……”她犹有余悸,差点儿哭出了声。

  她勉力抬手给她擦下眼泪:“别怕,我没事了。小安呢?还在她爸爸那里吗?”

  “措勤有几个乡出现了雪灾,左县长去布置救灾了。小安大概被你吓坏了,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不肯走,我刚让施炜把他带去吃东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凑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没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会回来。”她握住他的手,“你吓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何必告诉她让她担心呢?”

  “临走之前她一直叮嘱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这一病,有几天没跟她联络了,她肯定会担心啊。”

  “也对。那你去给她打个电话吧,就说我是小感冒,迟几天回去,没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样,措勤当时也没有移动通信信号,孙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电话。高翔躺在病chuáng上,头一次打量四周。这里条件十分简陋,临chuáng上躺着一个牧民模样的老人,须发花白,样子十分苍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语jiāo谈着,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要躺着歇好一会儿才能继续。

  高翔看得心惊,他一向自恃年轻身体好,头一次这样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来后全身无力,和孙若迪讲几句话便觉得耗尽了力气,看来跟旁边的老人几乎没什么两样。更糟糕的是,他对这几天的经历差不多没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记得有冰凉的手指划过额头替自己擦汗。他盯着上方斑驳的天花板,想到看似qiáng悍的生命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不知不觉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儿,不免有些后怕,也不免有些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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