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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24)

  启安在旅馆只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

  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五六点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去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

  “等我回来。”

  就这样简单的四个字,再无别的jiāo代。

  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失。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吗?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和她一样的心动。或许他还会回来,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谁知道会是多久。

  三天的时间,对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

  这三天里,她和他一起逛遍了这里所有的老房子,尝过了一个个摊子的小吃,在海边细白沙滩上留下了彼此的脚印。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过往,即使偶尔有分歧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

  最美好的时光,是每天huáng昏一起爬上山顶废宅,在那魂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

  三天,彼此间似乎已经很了解,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启安,舌尖上轻呼出这个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都没有走出房门,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打包给她送上去。

  虽然从不gān涉顾客个人行为,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

  开门所见让她吓了一跳。

  房间关得密不透风,窗帘没拉开,迎面一股甘糙止咳糖浆的味道。

  艾默咳嗽着,声音沙哑,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着明显的yīn影,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觉。外面阳光灿烂,气温回暖,她却在睡衣外面裹了一件外套,又裹了一条披肩,还冷得缩起肩膀。

  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额头,滚烫,果然在发烧。感冒咳嗽成这样,这丫头还缩在chuáng上不眠不休地写作。

  老板娘连声数落,问她是写稿子重要,还是健康重要,一边数落一边进屋拉开窗帘。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老板娘又将窗户全部推开。外面海风呼地卷进来,窗帘飞扬,散放在chuáng头的一大沓稿纸也被chuī飞。

  “哎呀,我的图!”艾默冲过去抓住被chuī飞的纸,慌得像心肝宝贝被人抢走,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老板娘帮她把稿纸捡了回来,眯起老花眼勉qiáng看清,画的是房子糙图。每张纸上画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栋房子。

  “年轻人勤奋是好事,可是生病了还又写稿又画图的,小艾你也太拼命了!”老板娘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憔悴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魔。”

  可不就是中了魔吗?艾默也无法解释自己这两天的状态,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样。

  启安的不辞而别,多少令她有些惆怅。

  在他离开的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冒着细雨去了废宅,等到huáng昏也没有天晴,没能见到夕阳。回来后却开始感冒发烧,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恍惚穿过雪白山茶与火红木棉簇拥的长廊,循着婉转悠扬的乐声,来到了衣香鬓影的庄园——那是荒废前的茗谷,第一次清晰出现在梦中。

  醒来后唯恐梦境遗忘,她抓起手边稿纸,将梦里废园的轮廓画下。

  画笔可以描出锦绣美景,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对梦境的狂热追忆,令艾默忘记了启安,忘记了生病,全副jīng神都专注于写作。

  梦中画面历历在目,循着画中痕迹,似乎有一扇门訇然dòng开。一直堵塞的思路豁然贯通,画面里的故事仿佛曾亲眼见过,一一铺展在脑海中。指端跳跃,艾默恨不能一口气将所有故事都写出来。她将自己关在房里,关掉电话,不理任何外间滋扰,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断跳出的字……直至老板娘来敲门,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竟不记得。

  艾默被老板娘qiáng迫着吃了感冒药,又被拖下楼去吃饭,脑中仍有些恍惚。

  坐在桌旁端起碗,拿起筷子,看着白白的米饭粒,恍惚眼前是雪白的稿纸。艾默将筷子当作铅笔,无意识地在米饭上涂抹,想象笔尖落在纸上……“小艾!你要写疯了吗!”老板娘一声吼惊落了艾默的筷子,也惊回她三魂七魄。

  方才那一刻,艾默仿佛记起梦中遗忘的一幕,那是个穿白色旗袍伏案书写的女子背影,削瘦双肩,修长颈项,甚至可以听到笔尖划出的沙沙声。

  幻觉来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种真假难辨的惶惑。艾默实在是太想看清那梦中容颜,太想真切地看一看“她”。

  第六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震耳yù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身在cháo湿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颗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电力中断了,地下室里没有灯光,黑暗中只听见慧行呛咳的声音,似乎被头顶震落的灰尘呛到了。念卿探身摸索,想把他抱到身边,“霖霖,慧行怎么了?”

  “慧行在我这儿,没事。”霖霖的声音平稳柔和。

  “我不怕!”慧行却大声嚷道,“等我长大了,把飞机都打下来!”

  童稚的话语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与薛晋铭都莞尔而笑。

  薛晋铭将念卿护在臂弯中,却听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怎么?”他低头问。

  “这么小的孩子,却能说出这番话……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她语声苍凉,震动他心底最柔软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她冰凉的手,“你要坚持,我们都要坚持。”

  她怅然而笑,“我会的。我答应过你,要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亲眼替仲亨看着他的梦想实现。”

  薛晋铭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cháo翻涌,只是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比谁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难,藏在她心底的伤痛早已超过寻常人一辈子悲伤所积的极限,连他也曾以为她会倒下去……她却没有,从来没有。不仅没让自己倒下,她还张开手臂去保护别人。

  薛晋铭握着掌心里纤瘦透凉的手,恍惚里,并不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却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气支撑着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地面pào火开始反击,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地面不住颤抖。

  “晋铭,你听。”念卿凝神倾听,空中传来的是不一样的引擎轰鸣声,正是我方战机起飞的声音,“是我们的飞机在截击日本人!”

  “不错,是我们的飞机。”薛晋铭早已听出来,冲上天去截击的美式战机轰鸣声里,也夹杂着中国自制的战机的声音,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

  臂弯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薛晋铭揽紧了她,耳听着飞机呼啸掠过,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悲酸。

  当年一对璧人,终究抛下羁身俗务,相偕归隐。别离了万丈风云,处身江湖之远,却未有一日忘忧国。那人携她游历欧洲数年,回到香港,绝口不提军政,只潜心于军工机械。那人不惜倾尽全力,一掷万金,与他共同捐资集物,终于建起梦寐以求的兵工厂,从零部件到至为重要的引擎,从普通弹药生产到自制飞机零件组装……如今由他们一力支撑起来的工厂和机械师都已转移到西南大后方,移jiāo给政府,成为国家军工命脉之一。东南海岸线已全部沦陷,口岸遭到日本人封锁,中国仅有的输血管线只剩下云南至缅甸一线,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线上艰难如蚁行般进入西南腹地……杯水车薪,远水难救近火,中国人只能靠自己。

  隐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厂,不惧轰炸,昼夜不停地生产。纵使技术落后,物资匮乏,也从未有一人yù言放弃。

  这一切,那个人已无法看到。

  “如今想来,他早一些走,或许不是坏事。”黑暗中,她气息轻细,语声幽微。

  他心口却是一紧。

  “现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许是最仁慈的,让他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选了那样一种方式,将他的生命终结在最绚烂辽阔的地方,由着他飞那么高那么远,再不用受羁绊,连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也就在那一年,他刚一走,战争便开始了。”她的语声越来越低,低得像在呓语,“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见到家国流血、山河涂炭,才早早将他带走。”

  薛晋铭缄默,掌心里,她的手冰凉。

  “假若他今日还在,你能想象吗?那样一个人,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汉;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到重庆,看着日本人四处肆nüè;飞机就在头顶盘旋,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她陡然笑出声,笑声直刺入他心里,“不,那太残酷,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打击。”

  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狠狠地将她箍入怀抱,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

  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失声问:“妈,你怎么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隐住利刃剜心的痛楚,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

  “她没事,刚才被灰呛到了。”薛晋铭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抚上她的脸,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她埋首在他胸前,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发。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qiáng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坠机!”

  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

  震动之后,轰炸似乎停止了,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dòng,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却都吓呆了。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

  一架飞机坠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将树林烧焦了一大片。

  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二楼夫人的房间窗户被撞坏,所幸房子没有烧起来,只有股股浓烟从被撞坏的窗口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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