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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26)

  艾默一颤,迷乱的目光霎时清明,慌忙拿面巾纸心疼地拭去旧日记本沾到的墨水。

  低头间,她目光却凝住,只见纸上满篇都是错乱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没有一个成形的文字。艾默霍地站起身,骇然盯着那张纸,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刚才所写的内容。

  分明是在记述刚才半梦半醒间构思的场景,仿佛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怎么会……怎么会写下来却是这样?艾默大口喘气,猛然抓起稿纸狠狠地撕扯,奔进浴室,将碎片统统冲进马桶。

  水流旋涡将纸屑冲得一点不剩。

  背抵了盥洗台,艾默重重喘气,良久缓不过神。

  一旦面对雪白稿纸,脑海中的画面便自动涌现出来,她开始依赖纸和笔,着魔般依赖,就像依赖那发huáng的日记本,一刻也不愿放开,恨不得时时刻刻活在笔下文字中。

  没有阳光的午后,整个房间透出异样的yīn暗,风从露台chuī进来,百叶窗的拉绳有一下无一下地刮着墙壁,桌上纸张哗哗地翻动,似乎有什么从字里行间活了过来。

  艾默手心冒出汗水,后背阵阵发凉,突然一刻也不想在这房里停留。转身抓了背包和钥匙,她逃也似的奔出门外,将房门重重甩上。

  走在开满紫藤花的林荫路上,海风带来南方温暖的cháo气,艾默觉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逐渐被驱散。沿着盘山小路缓步而行,低头出神间,不觉又来到熟悉的路口。

  站在光滑的青石铺就的阶下,艾默第一次觉得惶惑。

  自从得到那本日记,就此心心念念,再没有一刻能释怀,沉浸在那段梦魇般的往事里,无数的谜团困扰了那么多年,却怎样也解不开。她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是血脉中的召唤将她带到这里,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催促她往前走,再走远一些,真相就在那里——对往日真相的渴望,未能完成的心愿,早已超越了起初的好奇,成了无可挣脱的执念。

  “哈,又是你!”

  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惊得艾默几乎跳起来。回头一看,却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导游——他身后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从山上下来,好多人手里都拿着那花花绿绿的明信片,看来今天这一票宰得不错。

  导游上下打量艾默,嬉笑道:“真有缘啊,咱们又碰上了。”

  艾默友善地笑一笑,没有搭话,抬步往山上走。

  “你都去了几次了,那破房子有什么好看,不如我请你喝酒去。”导游甩下团队,跟上去搭讪。艾默头也不回,加快步子想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导游在后面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艾默走得更快。

  “切,就快拆掉的破房子,还当什么宝贝!”导游撇嘴,扭头去追自己的团队,却听那女孩终于应声,“你说什么?要拆掉?”

  导游一扬手中的小旗,指向山顶,“你还不知道?那栋破房子刚被圈起来,禁止游客入内了,咱们刚好是最后一个团队。”他扬了扬手里所剩不多的明信片,耸肩道,“这条财路也断了,以后我不会再带团过来了,咱们也就碰不上了。你说这缘分一场,也算朋友……”

  艾默打断他的话,惊疑不定地道:“为什么圈起来?”

  “我怎么知道。”导游撇嘴,“这破景点游客不多,维护又麻烦,听说旅游局早就想拆了旧房子,把地方腾来盖酒店。上边却不准,一直压着。这回不知是谁那么神通广大,居然让上边点了头,把地圈了起来,我看八成是要拆了。山顶多好一块地,盖成高档酒店准赚钱!”

  “要拆那房子?谁说要拆?谁说的?”艾默脸色遽变,语声陡然尖厉,将导游吓得连连摆手,“我随口说的,不知道拆不拆……反正有人在测量了,你自己去瞧吧。”

  艾默猛然掉头,拔足就往山上跑。

  望着她的背影,导游愣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摇头叹道:“这姑娘,疯什么呢。”

  远远望见那白山茶树,艾默顾不上喘气,一口气奔上最后一段台阶。

  一切如旧,只是废宅门前多了一个huáng色牌子,“暂停开放”四个黑色粗体字异常醒目。

  两个工人正在一旁砌砖,用一堵矮墙敷衍地将入口截断,表示禁止入内。

  艾默怔怔看着砖头一块一块砌上去,脑中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开得正盛,风中花瓣纷飞,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转眼被卷进灰浆,抹上了砖墙。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浆,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属与砖石刮划的声音刺耳,像是重重刮在心头,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过头来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这里要拆了?”艾默颤声问那工人。

  工人不理会,另一名工人闻声抬头,木讷地应了一声。

  “真的要拆?”艾默重复了一遍,似也木讷了。

  “不知道。”工人随口回答,眼也不抬,只顾将砖头机械地砌上。

  艾默踩着地上散砖走了过去,不顾拉起的施工隔断线,一直走向里面……工人抬头嚷道:“喂,不能进去了。”她却像听不见,径自往里走。工人拦住入口,冲她大声嚷:“回去!不能进了!”

  “不能拆,这里不能拆。”她摇头,眼睛泛红,痴痴的样子令两个工人面面相觑。一个工人上前拉住她,她狠狠地推他,爆发出不可理喻的愤怒,“放我进去,我要进去!我要回家!”

  工人愕然,心想莫不是遇到了疯子。

  “走开!”工人下意识地将她一推。

  艾默经不起这一推之力,跌倒在一地散砖里,溅了半身的泥水。

  “这是我的家……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的家。”清瘦的女孩跌坐在地,长发纷披,泪水无声滑下来,脸上又是绝望又是伤心。两个工人手足无措,慌忙将她扶起,想赶她离开。她却怎么也不肯走,死守在一旁,也不再纠缠,只呆呆地看他们砌墙,看着那矮墙变高,灰浆渐渐抹平,看着他们收拾工具,看着日头慢慢西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的旅馆,也忘了是怎么走下山的。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桌上的文稿,艾默才觉得全身无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倒在chuáng上只片刻,眼前已陷入黑暗。

  老板娘敲门叫艾默下楼吃晚饭,笑说今晚做了拿手的鱼丸汤。

  敲了半天,艾默才闷闷回了声:“我吃过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往常艾默最爱和她们家一起吃饭的,说她的手艺比外面饭馆好多了,今天却好像有点反常。年轻人的事,谁知道呢……老板娘摇摇头,想起那不告而别的小伙子,暗自觉得可惜。

  艾默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艾默睁着眼睛空dòng地望着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了?

  艾默死死咬住唇,眼角渗出泪光。

  是她太没有用,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却已经要失去它了……失去它,失去一切,连同未解的谜团、未偿还的心愿、自己的书稿……难道真要就此结束?

  那些人,那些故事,还没有来得及被后世所了解。

  如果真让一切就此结束,往日真相便真的会被永久掩埋,那些人的痕迹也就被永久抹去了。他们所蒙受的不公正,将在她的眼前再次重演。

  艾默坐起身,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眼里却有决绝不顾的光芒。

  这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

  纵然只是螳臂之力,也要试一试——这念头从心底萌发,像燃烧的火种,将绝望无助通通烧尽,令她重新有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的勇气。

  艾默起chuáng梳洗,收拾行李,将日记本与稿纸一一收好。

  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艾默心qíng平静,头脑清晰,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当年一把大火,可以将前尘化作灰烬,令他们的身影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如今一座废宅,是他们留下的仅有印记,如果连这栋房子也被拆除,他们最后的痕迹也将被抹去。难道说,万千风流,熬过了时光的侵蚀,却敌不过后人的斧锤?

  艾默咬唇,将日记本轻轻地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链。

  拉开房间的门,艾默深吸一口气,对心中那一抹身影默默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就这么被毁掉。”

  一连四天过去,只是枯坐在接待室里,登记、等待、离开,再没有任何结果。从当地到省城,艾默马不停蹄地走遍了相关主管部门,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止步于登记室,最客气的也无非听她说了十分钟,看了她带去的资料,登记下她反映的问题,便客气地请她回去等待。

  艾默不死心,又挨家寻找当地媒体,报社、电视台、广播电台,甚至杂志社……媒体对此稍微有些兴趣。有家小报社的主编看了她带去的图片,不无遗憾地说:“资料太少了,仅仅只是一座民国时期被烧毁的废墟,恐怕不具备什么意义。如果要说有什么重要事件或人物与之相关,从目前所知来看,也只是一个早期军阀的别墅,谈不上太大的研究价值。”

  艾默气急语塞,怔了片刻,反问那主编:“如果你认为没有价值,那请问,你知道这位督军是谁,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吗?”

  主编笑着摇头,“对不起,民国历史我不在行,但我知道旧中国的大小督军数不胜数,按功过来定义,都算是反动军阀。你说的那栋房子如果是伟人故居,还值得保护,一般名人故居破败的数不胜数,根本维护不过来。一个军阀住过的旧房子,还烧成了废墟,拆掉其实也是正常的。”

  看着艾默怒极发白的脸,主编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要不你再多收集点资料,如果确实能证明那栋房子是有保护价值的,我们也愿意向管理部门呼吁……”

  艾默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被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用悲哀的目光久久盯住,这滋味让主编有点不安。他笑了笑,掏出名片递给艾默,“这样吧,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你有更多的想法可以随时找我谈。”

  她的回答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谁给你的定义?”

  “你说什么?”主编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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