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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37)

  什么人死后会糙糙掩埋在这里,想来下葬的时间,正好和老宅子闹鬼的时候差不多——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被豹子咬死的督军夫人?饶是一向大胆,又不信鬼神的赵叔,也不禁打了个抖。他自小就在这一带长大,虽然听过无数闹鬼的传言,却从来不相信。只因在他幼年时,曾误打误撞在那废墟里迷路,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天亮才被大人寻到。那一夜根本不见什么厉鬼,倒睡得十分舒服。

  转眼间已走到他住处,赵叔同艾默打了个招呼,便掉头往山坡旧屋走去。

  “赵叔……”

  却听艾小姐哑声叫住他。

  赵叔回头,见她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坡上的破旧房子,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一样。

  “这房子,是您一直在住吗?这是什么时候的房子?”艾小姐目不转睛望着他身后,这令赵叔觉得迷惑又好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这破房子有了兴趣。

  “就是以前的,不知道是岗哨还是什么,一九七四年翻修过一趟,还算凑合能住,就是二楼有点渗水。”赵叔眯起眼睛把这栋自己住了好多年的房子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只觉得攀满墙壁的爬山虎又长密了,怎么除也除不完。

  冷不丁听艾小姐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赵叔一愣,“行,你随便看吧,也就是个破房子……”

  他话还没说完,艾小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石阶上奔去。

  赵叔慌忙赶上去,将看门的狗拴好,开门让她进去。

  屋里有些昏暗,依稀还看得出原先的青砖外墙和雕花窗台,欧式长窗却已被红砖堵了大半,到处都是各种线路,里面已完全是寻常人家摆设。通往二楼的扶梯上堆满杂物,赵叔家的老伴闻声从里屋出来,见了艾默,有些局促。赵叔让她领着艾默上楼去看看,艾默也不客气,径自踏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去。

  楼上已经搬得空空如也,为便于存放杂物,连门也卸了下来,放眼可见小小的窗户和早已锈蚀得一塌糊涂的铁条窗栏。艾默走到窗边,伸手抚了抚铁条上的锈迹,喃喃自语:“这种窗户,比监牢还森严啊。”

  赵婶人老话多,随口应道:“可不是吗,听说以前这楼是关过人的。”

  艾默骤然回身望着她,“是吗?”

  赵婶一愣,“我也是听说的,好像是关过一个疯子。咱们是一九七几年才搬进来的,这儿本来荒废着,有个孤老头子凑合住了几年,他说是这屋子里从前的花匠,见过这儿关过一个疯女子,关了好些年,后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艾默急急问:“那个孤老头子现在在哪儿?”

  “死了好些年了。”

  第十四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天色已黑了,与繁华市区一望之隔就是穷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长长的石板坡仿佛将一座城市划成两个世界。在轰炸威胁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带着疲惫归家。低矮夹壁搭起的棚屋间冒起袅袅炊烟。一户人家门前,一个妇人千恩万谢将两个少女送出来,不住感谢她们前来探望自家女儿。两个少女告辞离去,走出巷口,圆脸略矮的女孩低低地叹口气,“小珍太可怜了,家里qíng况本来就不好,现在她被炸断了腿,往后的日子真不知会怎样……沈霖,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霖霖沉默片刻,“小珍她会坚qiáng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巷子,外面没有路灯,黑黢黢的石板路只被邻近人家灯火映个半亮,不远处有三两人影徐徐走动。同伴有些畏缩地朝沈霖靠了靠,“这地方真是乱糟糟的。”

  “不要怕,走出去就热闹了。”霖霖挽紧她,目光却朝路口的一个高大人影扫去——那是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会忠心耿耿地跟随在侧。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于并不只是一个普通司机,他是薛叔叔最亲信的手下,却放下身份来做这样一个家仆。薛叔叔为她和母亲设想得十分周到,有他在,便和父亲在时一样,头顶总有一片不会塌的天。

  虽是走在黑漆漆的寒夜里,霖霖心里却感觉暖暖的。

  两人走过石阶,拐过路口,终于回到路灯明亮的大街上。

  老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朝停在街对面的车子点了点头,车子缓缓朝这边驶来。

  霖霖驻足,正yù与同伴告别,却被同伴一拽,指着不远处人声灯影热闹非凡的茶馆叫她看,里面正有人在唱戏,表演的是川剧里的绝活“变脸”。同伴兴奋地拉着她上前,挤进茶馆人丛里看热闹。

  霖霖也是少年心xing,一时踮起脚尖看那绝技看得入神。

  端着香烟匣子的小贩挤在人丛里,兜售劣质的便宜香烟,遇上穿戴光鲜的人便低声询问要不要“洋货”。小贩挤过霖霖身边,朝她挤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国糖果盒子一角。霖霖没有理睬,心知街头兜售的只是假货,现今外国糖果和烟糙都是稀罕物,一定得有特别的门路才能弄到。却听身后有人弹个响指,将那小贩引了过去……霖霖望向戏台,隐约却听见身后有个男子在同小贩攀谈,询问洋货的来路,口音听来有些熟悉。

  不经意地回头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个褐发蓝眼的英国人。

  他并没有看到身在人丛中的她,只把小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馆的柱子,低头专注翻看小贩手里的烟和糖果……戏台上变脸喷火唱得热闹,台下叫好如雷。那昏huáng光影,映着他褐色头发上一点亮色,勾出侧颜轮廓的深浅yīn影,蓦地叫她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门外,他追着车子,额发被风chuī乱,蓝灰色瞳孔深远得好像重庆冬日的天空的qíng形。

  霖霖悄悄地离开同伴,挤过人丛,来到他身后。

  “这烟是假货,不要买。”她用英文对他说。

  他错愕地回头,眉毛一挑,惊喜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霖霖不由得一笑,也不知为何,这人虽不识趣地拍了她照片,却让她无法反感,也许是因为两次连累他挨揍,难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便要上小烟贩的当,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远远地站在茶馆外等待的老于已朝这里走来,霖霖不想再惹麻烦,低头挤出人丛。

  他偏偏追上来,“请等一等!”

  她没有停步,他却大步抢到她面前,用一双执拗的蓝眸望定她,“请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一怔,不由得侧首看他,回绝的话到了唇边,陡然化为惊呼——

  就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灰衫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当先那人抬手朝他后颈击来。

  “当心!”霖霖猛地将他一推,他猝不及防刹住脚步,后背撞上那灰衣人。

  灰衣人一击不中,立刻左右夹击上来,趁他立足未稳,劈手去夺他随身不离的相机。Ralph反应极快,对袭击并不意外,一弯身避过对方拳头,拽起霖霖就往戏台后跑。

  一个灰衣人扣住霖霖肩头,来不及发力,后脑已挨上一记重击。

  急急赶到的老于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将那灰衣人抛摔出去,撞翻了一张茶桌。杯碎盏摔声里众人大乱,Ralph趁机拽着霖霖混入人丛,敏捷地从后面侧门钻出,朝巷道里跑去。

  老于收拾了两个灰衣人,回头再看,霖霖早已不见踪影。

  巷道里路灯昏huáng,石板路斜斜顺着山势而搭,霖霖被Ralph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想挣脱他的手,却拗不过他的一双坚实臂膀。这人整整高出她一头,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挟在臂弯,竟似一只小jī被老鹰攫住。

  “你……”霖霖急喘,踉跄两步随他跃下台阶,却是再也跑不动,“停……停下……”

  他回头张望,一把拽着她猫进路灯后的转角yīn影中,让她靠着墙壁。

  霖霖累得只剩扶腰喘气的份儿,恼怒地瞪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累得够呛,一手撑了墙,一手扶着她,低头看她片刻,却笑出声来。

  不知是奔跑时蹭到哪里,她脸颊上沾上一片污黑,像极了花脸猫。

  Ralph手指揩过她脸颊,让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气恼,抬手狠狠揩拭,却越擦越花。

  “别动,让我来。”他抬起她的脸,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她却生了气,恶狠狠地打开他的手。

  近处忽然有声响传来,Ralph忙拉她缩回路灯后,屏息伏下。

  却是一只猫奔了过去。

  Ralph松了一口气,就势席地坐倒,伸直一双长腿,靠在墙上望着她只是笑。

  “你还笑得出来?”霖霖腿软气粗,没好气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袭击追逐却还一副满不在乎的神qíng,忍不住皱眉又好奇,“你一个洋人,怎么会惹上码头袍哥?”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会,同上海的青洪帮一样,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江湖行会。霖霖入川以来,跟在薛晋铭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一看茶馆里那两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么寻常的小跟随。

  Ralph耸了耸肩,长喘一口气,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相机。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闪动,有些明白过来,“你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Ralph有些惊讶于她的颖悟,“嗯”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扬眉微笑,“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那日轰炸时,第一次遇到,他是说过他名字的。

  但她并没有在意,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英国记者。

  “Ralph,”他倾身过来,微笑望着她,“RalphQuine,假如以后记不起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有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对你一见难忘。”

  没有哪个中国男人会这样唐突直接,高彦飞那个呆子更是从不会将甜言蜜语宣诸于口。霖霖脸颊发热,全无经验,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只尴尬地侧过脸,咳了一声,“你,你到底拍了什么东西?”

  Ralph脸上的笑容隐去,对她摇了摇头,“你最好别知道。”

  霖霖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长睫下忽闪,“好吧,给我瞧瞧你的宝贝相机总可以吧?我还从来没玩过,这真的可以拍照吗?”

  面对如此无邪的目光,Ralph不能拒绝,迟疑一瞬便乖乖将相机递了过去。

  她接在手里,迎着路灯的光亮看了看,忽地朝他露齿一笑,指尖按上装菲林的钮,“我数到三,你若不把秘密原原本本讲出来,我就将这卷菲林曝光作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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