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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40)

  埋藏在茗谷废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还有什么是他甘愿一掷千金也势在必得的目标?

  启安,你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

  心底的声音萦回不去,甜美笑容却在艾默唇边绽开。

  她仰头望着露台上的他,一派烂漫,“你还在忙什么,下来吃晚饭啊!”

  启安笑着应了她,转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听见传真机嗒嗒启动,一份新的消息传了过来。

  他走过去,借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扫了一眼,目光却骤然顿住。

  “艾默”,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籍贯、年龄、职业都列举得很详细。连同出生年月、出生地点,先后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曾任职过的广告公司名称,曾出版过的书籍,全都罗列在这张传真纸上——他所委托的这家商务咨询公司十分严谨负责,从畅销小说作家苏艾的身份入手,将艾默的身份履历挖了个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她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都市女子。

  如同一份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标准履历,一步步循规蹈矩,规范得毫无新意的人生——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吗?启安皱眉跳过关于艾默的这一页,在长达八页的传真里找到他最关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历一样简单明了:

  父亲艾华,商人,与艾默的母亲早在艾默幼年时便已离婚,现已再婚,父女往来极少;

  母亲苏敏,音乐学院教师,已去世;

  祖父艾明诚,离休前是一名医生,至今在世;

  祖母吴玉兰与艾默祖父是同一家医院的职工,已去世;

  外祖父苏从远,已去世,生前是一名军官,在部队从事后勤工作;

  外祖母何玲,已去世,生前在部队文工团工作。

  匆匆扫过这一份直系亲人的资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无奇,如同中国亿万家庭一样普通。姓氏来历,更与故人全不相gān。启安翻动传真纸,眉心纠结得越来越深,盘桓心间的疑惑更加qiáng烈。

  笃笃传来的敲门声令他一惊,启安忙将几页传真纸匆匆藏起,转身开了门,只见艾默闲闲地靠在门外,笑意轻松,“还不下来吃饭,非要三催四请吗?”

  第十六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夜里湿气yīn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结起了霜雾。

  客房的门并未锁上,念卿无声地将门推开,屋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彤彤的火光,烤得一室暖意融融。chuáng上那人睡得安静深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发现罗妈只将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gān舌燥。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上,高直的额头与挺削鼻尖上像是有层微汗。

  念卿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夜风,驱散屋里的cháo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chuáng前,将他身上的被子细心掖了掖。念卿转身正yù离开,他的呼吸声却蓦地轻了。

  念卿顿住脚步,唯恐走动声将他吵醒。

  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匀长平缓的呼吸声,她才松一口气。

  只听他在睡梦中含糊地唔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她凝眸看他,借着壁炉火光看见他眉心那道浅痕……这些年,他一点也不见老,仍是风仪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在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显出多年忧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云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

  习惯了有这样的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巾,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

  黑暗里,低沉柔和的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体,慵懒地靠着枕头,语声带着沙哑笑意,“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有些热。

  他没有拧开chuáng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地倚着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她喃喃地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地说:“我渴了。”

  念卿看了他一眼,转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水倒入杯子的声音。

  “你……”

  “你……”

  两人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晋铭笑道:“你先说。”

  念卿莞尔,“我只是想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地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chuáng边坐,一面捂着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上前扶住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你不想陪我?”他却睨她,唇角微挑,带着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依着chuáng边款款坐下。

  看他心满意足地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听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涌起淡淡的疲倦感,有一种别样的安然心绪漫上。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说,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一一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上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下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qíng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qíng分的。

  “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结发十年,也曾期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

  “两相qíng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被触动,脱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宿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而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gān舌燥,喉间似哽着火炭……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chuáng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慌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念卿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会铸成大错。”

  “这回确实凶险,我听了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qiáng,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深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身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yīn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

  念卿回到chuáng边坐下,认真地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吗?”

  薛晋铭修眉一扬,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作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qíng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qíng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识今日日本人手下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jiāo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地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没有打断,也没有发问,只静静听着,让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卿低柔地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大汉jian,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的亲生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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