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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58)

  艾默轻声说:“我知道。”

  老太太闻言微愕,与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顿了顿又说:“英洛的父母我倒见过几回,她母亲很热qíng很和蔼,父亲原先是位军长,和日本人打过硬仗,我见到他时似乎已不带兵了,到底在做什么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一九四五年之后,一九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许军长是何许人,那个名字也是日记中屡有提及的,转念想来,对于他在内战中失势不再带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盘桓心底,她最最想问的一句话,到了唇边却半晌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太太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

  “二少的父亲我见过一回,母亲却没见过,那时他母亲早已过世。”

  “啊?怎么会……”艾默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一时惊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册,将那张薛慧行、严英洛与张孝华合影的照片指给她看,“这照片就是一九四八年林氏仁爱医院修成时拍的,是二少家里出资捐建了这家医院,命名林氏就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哎,老头子,当时是你和老师一起做的规划图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转头问樊教授。

  “是啊,这医院直到一九八九年才被拆掉,”樊教授半仰了头,恍然忆起旧事,“我听说过,二少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夫,那时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么年轻就走了。”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过话来,叹了口气,“一九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香港,据说她守在医院看护病人,没跟着英国兵撤走,结果日本人pào轰了医院……”

  艾默听得动容,想着这位早早湮逝的女士,一时肃然起敬,百感jiāo集。

  那些信件和日记,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过,再无下文。

  只知道他们来过,存在过,灿烂过。

  而后究竟坠落在哪里早已无从得知。

  原以为在自己追寻的往事里,旁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然而触及往事越深,识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纵然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看来不足为奇,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却也从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里生出盘根错节的命运轴线,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làng卷千堆雪,湮没英雄豪杰,dàng涤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听的樊教授,似也陷在回忆里。

  良久无人开口。

  打破静默的却是樊教授的女儿。

  “那他们一家人后来怎么样了,还有下落吗?”

  她问得好奇,艾默听得惊心,眼巴巴地望着两位老人,想听又怕听到下文。

  樊教授缓缓地摇头,“给老师拍这张照片时,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二少……一九四八年的时候,局势很乱,老师回了上海,我们师兄弟几个各奔前程,都离开了重庆,新中国成立后只有我一个人又回了这里教书,和他们再没聚齐过。以前的故jiāo旧识,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样的人家多半没有留下来。”

  他女儿又追问:“抗战胜利后,政府不是还都南京吗,他们怎么没迁回去?”

  “这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父亲倒是时常两地往返,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个姑姑宠着,没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厉害,若是他父亲在家时……”老太太的话未说完,就见艾默陡地直起身,闪闪目光直盯着她,“您是说,他还有个姑姑?”

  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一拍椅子扶手,兴冲冲地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忘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那时还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张口就叫人家薛夫人。”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忆起当年事,历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起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下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岸灯火。楼下院子里几树桃花,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chuī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chūn夜,那时的自己也还年轻,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红。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了几幢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第二十四记陪都重庆一九四一年八月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了三天。

  超过七十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dàng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着,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làng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得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地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份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作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吩咐直接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若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呢。”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了jiāo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推开车门,qiáng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qiáng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墨镜,随手扯下领带,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他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了,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有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挡住了外面的日光,稍觉yīn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躺进浴缸,太阳xué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部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的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在赤luǒ紧实的肌肤上,带走闷热暑意。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的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yù坠未坠。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道道水迹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qíng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能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还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在外面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离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便是想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jīng钢一般冷硬,没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的剃须刀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终究不能释然吗?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疼,更疼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疼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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