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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60)

  这也是个痴人。

  然而谁又真的清醒?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又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chuáng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颈,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chuáng柱,却不敢合眼睡着,空袭警报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yīn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懒懒地拿了chuáng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地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念卿微笑。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教得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语的风cháo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驰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糙,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的句子,她深深记得。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那一句,“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若隔世,久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关,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林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

  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起点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chūn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他亦是有血有ròu的凡人,纵然qíng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像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

  窗外终于chuī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如今再不能相认的“敌人”。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

  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叫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qíng妩媚。

  她还记得唤她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的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qiáng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绝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频仍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一个人,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玉。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的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硬。

  “姑姑,我渴,”慧行在chuáng上醒来,热得小脸通红,睡眼蒙眬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念卿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她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了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念卿疼得倒抽凉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了。

  念卿扶着柜子,脚踝疼得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的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里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上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着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了一口气,将她小心地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熏,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她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的小腿,轻轻揉按她的脚踝。念卿忍着疼,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上看着,将目光转开,没有说话。

  周妈悄悄抬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地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bī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要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唉,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骚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着他,淡淡地说,“回房歇一会儿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出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在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了,”薛晋铭神色凝重,谨慎开口,“他拍下了日本人屠杀中国战俘的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了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到了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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