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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70)

  汽车驶入城区,驶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处尽是红色的海洋,红的旗帜、红的标语、红的条幅……火一样扑入眼里,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盘旋,渐渐驶上半山。

  她认出了这个方向,约莫明白是要带她去哪里。

  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汗水渗出,在衣料上浸出湿的印子。

  昔日林荫犹在,道旁却已挖掘得面目全非,半壁山体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条新的笔直大道将要从这里通过。工地上正热火朝天,广播里飘送出激昂欢快的歌曲,节拍合着汽车驶在碎石路上的颠簸,恍惚里,令她记起第一次被领到这里来时的qíng景。

  也是一辆车子,只是漆着不同的徽记。

  开车的老于也是初次见面,带着和往后一样的不苟言笑,用一口湖南腔说:“处座平常多在这里居住,很少回官邸,这个地方不见外客,在这里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点头,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踏入掩映在林荫尽头的沈家花园,她见到了这个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这里不容打搅的原因——那个女子,合该是书中人物,浊世里见了,只疑是梦。

  此后的好多年,无数次往返于这条清幽的林荫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样的错觉,仿佛这条路,会带人远离尘嚣,通向一个战火中的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桃花源,也没躲过硝烟肆nüè,一场丧心病狂的大轰炸将这里夷为平地,屋舍园林全都变成焦黑瓦砾。

  砖瓦可以重筑,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遗留在桃花源的战火之伤,永难愈合。

  夫人伤愈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从此迁入江岸边的新居,一直住到一九四九年。

  废弃的沈家花园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植上茵茵绿糙,竖起一座汉白玉的小小纪念碑,以铭记在那场空难中捐躯的空军战士和无辜遭难的妇孺平民。

  还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

  当时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讯隔了那么久才传回,如今想来……生时各分散,死后重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总算可以相守了吧。

  “君静兰!”

  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

  “到。”她哑声应了,带着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

  “下车!”

  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fèng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

  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糙坪被一个深深的大坑取代了。

  四面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辆车远远地停在路旁。

  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识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答:“沈家花园。”

  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

  她淡淡地答:“薛晋铭的私宅。”

  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这里是什么人在住?”

  君静兰沉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

  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了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

  君静兰沉默着。

  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

  君静兰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

  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着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

  君静兰摇头否认。

  “书房在什么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

  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

  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

  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

  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屋子,里面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huáng的纸片摊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上看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很。

  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

  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

  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

  “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要马上封起来上jiāo,”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

  “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

  “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地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像话!谁让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

  “她?”

  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像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诧异地出声打断她。

  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

  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章秋寒。

  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

  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

  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

  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

  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

  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时间,随后调到了北方。

  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

  因为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学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这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一九七五年去世。

  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的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地开口,接过老太太的话,“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

  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

  “她拿走那件东西,是为了物归原主,jiāo还给我的外婆,”艾默缓缓地说,“那是一本日记,是我的曾外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记。”

  霍沈念卿,这四个字被她用轻软的语声说出来,仿如一声叹息。

  君老太太直直地望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阳光下闪闪的沟壑仿佛终被悲欢与时光填平。

  “我的外婆,当年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语声哽咽,目光移过老妇人那闪闪的银发,移向她身旁的启安,望着他说,“一直到她过世,到我母亲也过世,她们都以为薛家和我的曾外祖母一起死于空难。”

  君老太太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艰难地扭头看向身侧启安,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启安俯身在她面前,半屈了一条腿,伸出双手将她枯瘦的手握住,连同艾默正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合在掌心里,一字一字地说:“那趟飞机上,没有他们。”

  掌心下,艾默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一口气息哽在胸前,艾默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聚不起来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来?”

  启安点头,“他们都活了下来。”

  那一天,十五岁的薛慧行得了肺炎,病得厉害,临走前还必须输完最后一瓶药水,因而延误了家人出发的时间,眼看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薛晋铭当机立断,冒险连夜驱车,从重庆到成都,再辗转去昆明,最后经由昆明的军事机场飞往香港。

  在香港停留数日后,他们与带着英洛赶到的许家夫妇会合,一同远赴台湾。

  从此阔别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

  在台湾的第五年,沈念卿旧病复发,需往美国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

  薛晋铭自此隐退,辞去官职,陪伴念卿去了美国,陪伴她完成手术,恢复健康。

  那之后,他们就在万里重洋之隔的国度定居下来,在南方海滨的一座白色屋子里相伴终老……也是在那座白屋前的糙坪上,薛慧行与严英洛举行了婚礼,婚后他们共育了四个子女,分别由祖父薛晋铭取名为启恩、启爱、启安、启乐。

  激动万分的君老太太紧紧抓着启安与艾默的手,一时竟血压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抚着老太太吃了药躺下。趁着老太太昏昏睡去,启安与艾默告辞出来,打算等君老太太qíng绪安稳一些再来拜访。

  离开君家,两人一言不发走出楼门,站在阳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边路人匆匆穿行,只有他与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彼此。

  所有的谜,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种种误解与隐瞒,已不必解释,也无须多言。

  不同的血脉连着相同的离合悲欢,被命运缠绕又隔绝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两个家族、三个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时刻,终于从时光里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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