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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20)

  “做戏做足,不管你背后主子是谁,只要在这里一天,就得听我一天的差遣。”云漪冷冷bī视陈太,脸上却带着三分笑意,“莫说赶走一个管家,就算失手杀了人,也未必有人能办得了我!”陈太面色如土,牙齿咬得死紧,到底没有发出格格的打颤声。

  一路赶往学校,陈太再不敢多说一个字,直到车子停在校门口,才转头看向后座的云漪,畏缩地问:“还是我单独去吗?”云漪低头打开手袋,将一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陈太,面无表qíng地说:“你去见学监,请她出面求qíng。我单独去见念乔,你不必跟着。”

  “只打点这么些,恐怕……”陈太看一眼那丝绒盒子,有些忐忑,却见云漪掉头推门下车,漠然丢下两个字,“足够。”陈太难捺好奇,忍不住将丝绒盒子打开一线,偷眼觑去,只见红光流转,格外耀眼,竟是硕大一枚鸽血红宝石。

  学校盖得很气派,一名年轻女教员在前引路,云漪随她穿过一道道拱廊,终于来到一间单独锁禁的宿舍门前。女教员回头上下打量云漪,放低声音问:“你是宋念乔的家人?”见念卿点头,女教员叹息道,“真可惜,她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有音乐天赋的。”

  说话间,她已打开门锁,侧身让过,“领她回宿舍收拾下东西,学监还等着你们办退学手续。”

  “多谢你。”云漪向她欠身一笑,径直推门进去。

  狭小的寝室里,迎面就是一张窄窄的单人chuáng,念乔蒙着被子,侧脸向内,大白天仍在酣睡。

  念卿一言不发地站在chuáng边看了她许久,缓缓走近,猛地一掀被子。念乔尖叫,翻身爬起来,抓了枕头便向念卿打去。念卿也不闪避,任由枕头胡乱打在身上脸上。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念乔满脸泪痕,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只穿件单薄的睡衣跪在chuáng上,连哭带叫地撒泼。念卿蓦地张臂将她抱住,用尽力气将她抱得很紧,“乖,不要哭,姐姐在这里。”

  这句话陡然令念乔安静下来,小时候每次惹祸被妈妈骂,姐姐总是护住她,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要听到说“姐姐在这里”便什么也不怕了……念乔呆了一刻,终于伏在念卿肩上放声大哭,“你好久都不来看我,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让我自生自灭去了……”

  一时间,伤心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念乔索xing将压在心里的话统统吐出,“这鬼学校我再也不念了,我受够那些阔小姐的冷言冷语了,尽管让她们走这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念卿默默听着,心如刀割,却是无言以对。她岂会不明白这人眼的势利,念乔无钱无势,没个来头,又是半路cha班在这里,自然是要遭人冷眼的。“可是,世上哪有尽如人意的地方,不管在哪里,总有委屈。只看这委屈背后,有没有更值得争取的东西。”念卿沉沉叹息,一面拿手绢拭去念乔脸上泪水,一面说,“忍一时委屈,图的是锦绣前程,你要知道……”

  “不,你不明白!”念乔愤然打断她的话,“你不知道她们都说我什么,那些话有多难听,你根本想象不到!”见姐姐蹙眉不语,念乔再也忍不住,冲口说道,“她们背后说我来路不明,不晓得是被哪家蓄养的……”

  念卿手上一颤,良久不语,缓缓绞紧了手绢。

  不管念乔怎么哭闹,念卿始终不开口,待她自己发作够了,仍只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还有事,不能久留,校方那边我会打点。”念乔正待开口,却见念卿拿了手袋起身,根本不给她置喙反驳的余地,“别的事qíng我都随你,只退学这一桩,你是不要想了。”看着姐姐坚定冷傲的面容,念乔真正恼了,“我是你妹妹,不是你的附属品,我也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你不要用亲qíng的名义行专制之事!”

  念卿已走到门边,闻言僵然回头,怔怔望住念乔。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僵了半晌,念卿靠在门上颓然笑了,瘦削肩头微微塌下,似再也撑不起太多负累。念乔有刹那错觉,似在这美艳面孔上看见了苍老的影子……她一呆,方才只顾伤心激动,这才注意到姐姐今日的不同。

  迎上念乔疑惑目光,念卿下意识伸手抚上脸颊,想挡住她的探究眼神,却是徒劳——早上匆忙赶往学校,顾不上仔细乔装遮掩,只在旗袍外匆匆罩上宽大外套,戴上软边帽子微微遮了脸。然而帽檐内垂下的卷曲发绺,明艳照人的眉目,外套里隐隐露出的旗袍刺绣领子,全都看在念乔眼里,与她往日的面目形象大不一样。

  不只这番打扮,连同念卿今日的神qíng举止,都让念乔隐约觉出异样……姐姐这一阵子都销声匿迹,不来学校看她,也从未让自己到过她工作的洋行,甚至不知她租屋处究竟在哪里。念乔并不笨,只是从未将姐姐往坏处想过,然而少女的敏感心思就像盛满水的碟子,平端着毫不打紧,一旦倾斜,覆水尽倾,再无法遮挡收拾。

  “念乔,我不想再同你吵,有些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但不是现在!”念卿黯然微笑,转身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隐约听见姐姐和门外的人说了什么,脚步声便沿着走廊远去,念乔呆了呆,一咬牙追出门去,却被门外的女教员厉色拦住,说禁闭尚未取消,不许踏出房门。念乔qíng急挣扎,不经意间,却看见学监与那名富态的胖夫人已经候在不远处的门廊下——她认出那位胖夫人,分明是姐姐上次介绍的阔太太,姐姐假称她是自家姑母,托了她家先生的qíng面,才令校长同意自己入读。只见胖夫人一脸笑容,谦卑地迎上姐姐,连一向傲慢的学监也显得态度谦和。而姐姐的背影一反以往拘谨,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风韵和傲气,竟似换了一个人。

  第十七记乱世飘萍

  学监亲自将云漪送出来,一扫往日高傲之色。看她黑发碧眼,不过四十来岁模样,听说是有华俄混血背景,陈太心下很是不屑。车子开出学校,陈太这才将贿赂学监,说动校长的经过细细说来,一面讨好地同云漪笑道:“那等混种女人一看就不入流,正经女子哪个肯同洋人厮混,生个混种出来真真丢脸!”云漪笑一笑,脸色愈冷,陈太也不知说错了什么,只得嗫嗫缄口。

  车子突然刹住,二人身子急倾,陈太正要破口骂那司机,却听一阵震耳呼号声,夹杂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胡乱响起,左右车子纷纷往道旁避让,街头瞬时乱成一团。

  “严惩肇事凶手!查办卖国官僚!声援正义报人!”但见街头转角处转出浩浩dàngdàng的游行队伍,黑底白字大横幅高擎过街,当先几名男学生举了扩音话筒一路高喊游行口号,跟在后头的女学生们挥舞手中小旗,将传单散发给道旁路人,鼓励更多行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去……眼看那百余人的学生队伍越来越壮大,将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传单漫天飞舞,呼喊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得人耳中发蒙,心尖子都揪紧。陈太惊惶失措,忙催司机快走快走。可车子哪里还动得了半分,眼看游行队伍越来越近,那横幅旗帜上的字已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领头学生激愤的面容……陈太眼尖地看见队伍里有人高举几块牌子,上面画着扭曲夸张的人头像,寥寥几笔竟也画得传神,当先一幅画的是“公子打手”,接着是“祸国官商”“汉jian长官”“财色军阀”,分别影she了薛晋铭、李孟元、方继侥与霍仲亨四人。

  陈太心惊ròu跳,偷眼去看云漪,却见她目不转睛望着那游行队伍,神色淡漠如常,全然无动于衷,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了几分。假若那些人认出这部车子,认出车里的女人……陈太悚然不敢想象,忙按住云漪,叫她伏低身子避一避。云漪一言不发,蓦地挣开她,推门便要下车。陈太大惊,死命将她拖住,不知她几时生出这般蛮力,险些拖她不住。云漪嘴唇发抖,掌心汗湿,苍白脸颊浮起愤怒的cháo红,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再想不起别的,只知道他们弄错了,他们错怪了仲亨,他们怎能这样侮rǔ他!那财色二字刺痛她的眼,像钢针戳在脊背,提醒她是祸水的事实……哪怕世人都误解他,只有她懂得,只有她看到了真实的他!她要说出来,将事实说出来,仲亨不是什么“财色军阀”,他是真正的男子汉,是她心中敬重爱慕的人!

  然而她挣不开陈太粗实有力的双手,虽用尽力气也是徒劳。陈太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像枷锁似的困住云漪,将她牢牢困在后座。陈太喘着粗气劈头叫道:“你是疯了还是想送死!”

  我是疯了,必然是疯了……云漪绝望地笑出来,一切都是徒劳,即使冲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声音,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就像车子淹没在浩dàng人流中,就像她的声音被震耳yù聋的口号盖过,就像手握重兵的霍仲亨面对人言误解也只能沉默……乱世惊涛里,一切都微不足道。

  游行队伍从车窗外浩浩dàngdàng地走过,有传单被贴上车头车窗,振奋挥舞的手臂隔着玻璃从云漪眼前晃过……陈太不由分说按下云漪的脖子,qiáng迫她低头伏在椅背上,唯恐被人认出是军阀霍仲亨的qíng妇!

  脸颊贴在冷硬的椅背,脖颈卡在陈太有力的手掌中,云漪不再挣扎,顺从地闭上眼,保持着这屈rǔláng狈的姿势,任由泪水纵肆。

  游行队伍还未过完,警笛尖哨又已响成一片,闻讯赶来的警察开始堵截驱散游行队伍。激愤的学生手无寸铁,许多人手挽手并肩前行,单凭血ròu之躯向棍棒迎去。勇气终究难敌勇力,警哨声响起,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游行队伍,转眼间哭叫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司机觑准人群空隙,踩足油门冲出重围,夺路飞驶……不止那一处,沿路又遇上几处小规模的示威,道路jiāo通近乎瘫痪,商店纷纷关门停业,满城都似一只被捅坏的蜂窝。

  车子驶入僻静林荫道,终于自混乱冲突中逃离出来,才听不到那揪心瘆人的口号。陈太掏出手绢来擦汗,瞟一眼身旁苍白的云漪,见她脸颊泪痕已gān,漠然垂首坐着,眼眶还泛着微微的红。陈太虽不是什么人物,这风月场上的世故倒也见得多了,只瞧云漪方才那疯癫模样,已明白这女子到底是动了真心。陈太素来不喜欢云漪,甚而嫌憎她的张狂,此时却忍不住悄声唠叨,“做这行最忌一个qíng字儿,多少红倌都是毁在这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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