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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54)

  蕙殊变了脸色。

  四少视若无睹,一步步朝她走去。霍夫人眉头微皱,一瞬不瞬看着他走近。他笑着举高双手,枪在手中仿佛只是一个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虏。”说着,他一松手,将枪抛在她脚下。看着他脸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深。

  四目相对,刹那凝滞。

  旋即她转过目光,朝他身后的蕙殊淡淡颔首,“祁小姐,抱歉,请到楼上稍事休息。”蕙殊明白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头却被四少稳稳揽住。

  “不必见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蕙殊似被火星烫到,耳后热cháo涌起。

  霍夫人面无表qíng,侧过脸冷冷唤了声,“许副官。”走廊柱子后面转出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面容英俊jīng悍,以笔挺的军人身姿向她立正。“你带祁小姐上楼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语声透出不容回绝的qiáng硬。

  “是!”许铮靴跟一叩,锐利目光转向蕙殊,“祁小姐,请!”

  蕙殊感觉到四少揽在她肩头的手一紧。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制着喜怒,语声平淡,“别和我针锋相对,我们不是敌人,从来都不是。”

  “是吗。”他语声冷漠,“是敌是友,一向是你说了算。”

  霍夫人叹口气,眼眸深处有一抹忧伤掠过,“我原以为,你会信我。”

  第六记心字缠·扣连环

  望着霍夫人忧伤如诉的目光,蕙殊知道,这是对他最致命的征服,他必不能抵抗。果然,揽在她肩头的手缓缓垂下。

  四少默然片刻,低低道:“我信。”他又笑了,笑得轻慢而自嘲,“除了信你,我还能怎样。”但他并不放开蕙殊,反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小七不必留下,这里没有她的事,我这就让司机送她去徐家。”

  “你以为徐家就安全吗?”霍夫人的语声透凉。

  蕙殊闻言错愕,觉察他手上又是一紧,掌心似有汗出。霍夫人俯身拾起他抛下的枪,拿在手上看了看,修长指尖抚过乌黑锃亮的枪身。“如今你手段通天,要钱有钱,要枪有枪,又回到北平来搅风弄雨。”她冷冷看他,“你以为这里当真没人清楚你的来路?在南边私贩军火也好,行贿政要也罢,好歹有人替你遮掩,眼下北平这烂摊子,你cha手进来可曾想过后果!”

  往日种种疑惑电光般掠过眼前,蕙殊呆看四少,震骇得说不出话来。他竟然做的是这一门生意!军火买卖非同寻常,无论南北,一概严令禁止私人贩运,若有查获,就地枪决。

  难怪他行事隐秘,将人瞒得滴水不漏;

  难怪他总与德国人做生意,最大的军火商自然全在德国;

  难怪云顶赌场往来豪客如云,还有什么比军火更赚钱,又有哪里比赌场行贿洗金更容易。

  然而四少欠身一笑,像足了最忠诚的骑士,出言却犀利,“霍夫人若是为兴师问罪而来,薛某认罪便是。”

  霍夫人修眉一挑,怒意隐现。

  四少漫不经心地笑,“你若是为了傅家来做说客,我会令你失望。”

  “哦?”霍夫人深眸微睐,“何以见得我是为傅家而来?”

  “傅霍联姻,你我便是敌人。”四少敛了笑容,目光转凉。霍夫人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缄默。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书,与这些全无关系,不必将她扯进来。”

  “那你呢?”霍夫人蓦然扬眉,隐有恼意,“你究竟知不知道——”她顿住语声没有往下说,将唇紧紧抿了,似极力克制着自己。

  蕙殊怔怔看她,全然不明白他们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只听霍夫人再度开口,怒色已敛,只余无奈,“晋铭,你明知道眼下处境已十分危险。我来见你,不为做谁的说客,只是不想……不想看见你有事。”她这一句话,顿时令蕙殊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他要她立刻离开北平,连反驳余地都不给。她却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险正向他悄然迫近。什么敌友什么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样她明白——四少是回护着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开在心间。望了身侧沉默的他,蕙殊轻轻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明白gān脆,“四少,我不走。”

  他闻言一怔,旋即皱眉,“小七,不要胡闹。”

  “你赶不走我的。”她倔qiáng仰头。既然他有这份回护之心,她亦不会临阵退缩。

  “祁小姐,请先上楼去吧。”霍夫人叹了口气,对蕙殊平添一分和悦之色。

  副官许铮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个请的手势。蕙殊不甘,缓步走向楼梯,回头又看向四少。跟在身后的许铮不动声色一扶,毫不费力地将她带上楼梯,铁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挣扎不得。

  楼梯上脚步声与蕙殊的挣扎声远去,明晃晃的大厅里只剩彼此二人。他定定看她,耳边犹回dàng着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

  “你以为我会有什么事?”他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她眉头一皱,怫然侧过脸,不理会他口无遮拦的话。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与你相gān吗?”

  她默然,转身走到通往花园的落地门前,背对了他,久久不语不动。那纤细的背影同从前一样清瘦,或许她过得仍辛苦,风光背后自有不易。他凝望她,心底有一处隐秘qíng愫,被抽丝剥茧地拆开来,一丝丝,一层层,涩意蔓延至咽喉、舌尖,想唤一声她的名,唤一声“念卿”,却早已忘了如何开口。她深深叹了口气,并不转身,背对他缓缓开口,“旁人生死与我不相gān,你,与我一直都相gān。”

  回旋心尖的一丝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断了什么。不管是真相gān还是假安慰,他总是愿意信她的。她蓦地侧首,听见楼梯上传来许铮的脚步声。

  “花园不错,领我看看你这园子可好?”她推开落地长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径自步入花园。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随她缓步走入林荫深处。

  夜里寒风扑面chuī散一腔纷乱,北平这时节也快下雪了。习惯了南方气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环住双臂,驻足在梧桐树下。他也未穿大衣,两人一时都有些瑟缩,不觉相视而笑。他打破缄默,“要不要拿件披风,烫一壶好酒,寻个背风处坐坐?”

  她笑了笑,“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

  “你的来意我明白。”薛晋铭怅然一笑,负了手,仰头看向冬夜萧瑟的天空,“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以为可以向你问一声好,坐下来,喝一杯酒,叙一叙旧,听你说说故人,说说你的女儿。”

  她默然垂下目光,却听他低低唤了一声“云漪”。

  她抬眸。

  他失笑,“不对,该叫你念卿了。”

  念卿与云漪,是她的今生与往世。

  初相遇时,她是艳冠一时的“中国夜莺”,有个曼妙的名字,唤作云漪。洗去风尘之后,她以本来面目嫁入名门,成了霍督军的夫人,恢复她本来的名字,冠以显赫的夫姓,叫作霍沈念卿。

  “念卿。”这两个字,从薛晋铭唇间低低唤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总之都是我。”她淡然一笑掩饰眼底的触动。

  他静了一刻,若无其事转过话头,“霍小姐可好?”

  她莞尔,眉目间平添恬柔,“她叫霖霖,两岁了,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

  “将门虎女?”他笑。

  “像极了仲亨的坏脾气。”她也笑。

  他深深看她,良久才又开口,“你看上去很累。”

  她笑了笑,神容坦然,“还好,尽我所能罢了。”说来这般轻松,那些聚少离多,形只影单,却不足为外人道。背后风风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担当。身为霍夫人,冠了那样显赫的姓氏,并非只有风光。这大半年来从未太平,东南军阀叛乱,不断滋扰中原,几个南北重镇一直在打仗。大督军霍仲亨已被北平晋为元帅衔,仍督察五省军务。东南战事原本已经趋于平定,两股溃败的叛军却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胶东一带卷土重来,趁隙偷袭三镇。霍帅震怒,于数月前亲赴前线督战。此时北平风云变幻,正是叵测之际,却只得她一个人北上。

  三年时光不短不长,足够褪尽她的软弱,属于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软弱。眼前已是见惯风波的霍沈念卿,脱胎换骨,却也风霜留痕。

  “他将你看守得如珠似宝。”薛晋铭看向远处隔门守望的许铮,玻璃格子的落地门后,许铮笔挺伫立着,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这里。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杀,也不怪许副官警觉,似你方才那样举着枪,他自然如临大敌。”

  薛晋铭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当然信任。”念卿莞尔,“没人比他更忠诚……只是太过忠诚,有些话便不能被他听见。”

  风chuī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yù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薛晋铭半侧了脸,“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即便有,也早就传遍天下。”

  念卿深深看他,“过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释怀。”

  “我明白。”他颔首,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即便你不肯将我视作朋友,我们也不应是敌人。”她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倘若仲亨不帮傅家,倘若没有傅霍联姻,你还当我是敌人吗?”

  笼在清寒月色里的远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颜。眼前是她,亦不是她。信她,或不信她。

  竟两难。

  曾有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狠狠骗过他,骗得他有苦难言,一败涂地;当她褪下名伶云漪的面具,换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骗他,骗他与她长相忘,不相知,再莫为敌。他一次次信以为真。然而总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携来“傅霍联姻”的佳讯。始信命中有劫数,昔日今日,走到哪里总遇着这个劫。

  无需再分高低qiáng弱,她来了,他便败了。这盘棋走得再高明再隐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她。时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来,豪绰慷慨不减当年,结jiāo名流显贵,出入高官府第,一跃而为总理府上红人。这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瞒过了身边的蕙殊,瞒过了傅氏的耳目……觥筹jiāo错,贿金赂银,本也是常qíng。旁人谁又想到,这金是金山,银是银海,贿的却不是小功名,赂的更不是小jiāo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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