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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82)

  佟岑勋怔住。看霍仲亨的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他是当真要拿自己独生儿子jiāo换做人质,以使他信得过,放心让他拿下北平——只要霍子谦在佟岑勋手里,就不怕霍仲亨会对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勋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这他妈甜不甜,酸不酸,一点酒味没有!”佟岑勋顺手揪住一个侍者便嚷,“总理府里没有像样的酒吗?烧刀子有没有,给老子弄点顺口的来!”

  侍者被他吓呆,愣愣回答:“烧……烧刀子有……厨房有……”

  “你叫老子去厨房喝?”佟岑勋两眼一瞪。

  霍仲亨却笑道:“去厨房喝又怎样,寒碜了你不成?”

  佟岑勋最受不得人激,当下将大腿一拍,“去就去!”大厅一侧的洪歧凡正盯着这边动静,见他二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场,忙问侍者怎么回事。得到的回复令他瞠目。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也顿住脚步,“父亲和佟大帅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将他手一扣,“别去。”

  “可是父亲没带随从,他一个人的安全……”子谦心下踌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谦,你信他吗?”

  “信。”子谦笃定点头。

  念卿笑而不语,温柔欣赏眼神令他心头蓦然一dàng。她却笑吟吟转开了话头,“听说是四莲姑娘救了你,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报答?”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我似乎听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铮!”子谦咬牙,“这小子真嘴碎!”

  她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铮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铮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吗?”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qíng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佟岑勋就着大碗仰头灌一口酒,酒从嘴角淌下胸口,淌在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厨房里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ròu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吗?”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bī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cao棍子去赌馆寻我,还好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把碗再次注满。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qiáng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chūn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得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gān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这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ròu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吗?只怕到时连你的ròu也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扬扬指了霍仲亨,便yù嘲笑他的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讥诮话语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他,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须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低看霍仲亨的。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熏火燎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莫定。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

  佟岑勋一惊抬头,这等狂言,只有从霍仲亨口中说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当真还有十年能容你我相争吗?”他语声陡然转厉,似自问也似问他。

  佟岑勋惕然望住他,“你认为,连十年也撑不住?”

  霍仲亨面色如霜,“山东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xing子,坐等我国南北统一,协力齐心?”

  佟岑勋喃喃点头,“不错,你这话我信。”

  “你可记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战!”霍仲亨掷地语声宛若截铁,“北平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将这帮大小猢狲一并收拾gān净,还北方一个说得上话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谈统一之机!”

  第二十七记前尘误·倦回顾

  初chūn小雨润湿枝头新绿,一只灰羽燕子衔泥归来,剪尾掠过瓦蓝天际,落在一处深院高檐下。闷雷般隆隆滚过的车轮声从远而近,碾过一地软泥,洼中积雨四溅。檐下燕子惊得扑棱棱飞起。窗后人家有仆妇趋前,慌忙朝外张望,只见全副武装的军车一辆接一辆驰过,绵延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荷枪的士兵载得密密满满,乌沉发亮的枪械架在车上,腾腾杀气隔那样远都惊得她倒退一步,胆战心惊将窗户掩上。

  “又打仗了!”烽烟横贯,惊破三月飞絮天。

  北方的初chūn被笼罩在战事yīn云之下,鼙鼓动地,四下烟尘密布,gān戈又起。霍系与佟系联军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夜突然发动对京津地带的合围,东路的霍系jīng锐之师一夜奔袭,突进守军腹地,连下三镇,将佟孝锡的布防出其不意撕开一道豁口;佟系重装部队从西路掩进,分军两路,一支与霍系会师进击密云、昌平、宣府等地,一支转战西北,驱逐割据在西北边防的多股军阀和杂乱部队,将佟孝锡唯一退路截断。与此同时,佟孝锡也发动反扑,祭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杀手锏。

  据守胶东的两个师团兵力经由日本人控制的铁路,取道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扑霍仲亨的后方,yù从背后切断霍系的粮糙补给线,令深入北方的部队孤立无援。这两个师团抵达东南咽喉重镇,尚未来得及布防,即遭到迎头痛击——新任师长许铮早已率部在此待命。南方政府也派出舰只,以保护民众为由,从港口向佟系驻军之地开pào。

  在这合围夹攻之势下,霍仲亨亲率部众长驱直入,首当其冲的目标并非北平,而是盘踞北方的大小军阀——凡退守自保、不听从号令的各股地方军队,均被视同佟孝锡余党,一律武力拿下,就地撤销编制,长官免职。

  起初尚有寥寥抵抗,其余小股军阀见势不妙,纷纷弃甲保命,宣布服从新内阁,接受整编,被纳入霍仲亨麾下。不到月余,北方大小军阀已纷纷归附,死守北平做困shòu之斗的佟孝锡,徒然把持着手中的北平内阁,俨然已成光杆司令,北平内阁也成空壳。然而,困shòu余勇尚存。握在佟孝锡手中的是一支纯日系装备的悍勇之师,武器jīng良,由日本顾问团教官特训,是佟岑勋经营多年的王牌,一度横扫西北,未逢敌手。将这支部队送到霍仲亨的铁齿之下,眼睁睁看着两支jīng锐jiāo战,是最令佟岑勋痛入骨髓的事。

  霍仲亨的王牌之师全系德式装备,行动迅猛如闪电,如láng群出现在战场,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将一切敢于抵抗的力量撕碎。佟孝锡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几乎没有半分悬念。总理府已开始筹备入主北平的庆功事宜。对佟岑勋而言,却丝毫没有战胜的喜悦。

  多年心血,就此毁去,一手培养起来的jīng英是被自己亲自送到霍仲亨手下做了pào灰。经此一役,他是再也没有家底可与霍仲亨一争高下。然而,霍仲亨似乎总要与他开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传来的消息,霍仲亨部围困北平两日,在佟孝锡已陷入孤绝境地之时,突然于昨夜撤出西线,使佟孝锡得以趁机突围,率残部往西北遁逃而来。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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